劝    菜
 

                        ·王了一·

    中国有一件事最足以表示合作精神的,那就是吃饭。十个或十二
个人共一盘菜,共一碗汤,酒席上讲究同时起筷子,同时把菜夹到嘴
里去,只差不曾嚼出同一种的节奏来。相传有一个笑话。一个外国人
问一个中国人说:“听说你们中国有二十四个人共吃一桌酒席的事,
是真的吗?”那中国人说:“是真的。”那外国人说:“菜太远了,
筷子怎么夹得着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有一种三尺来长的筷子。”
那外国人说:“用那三尺来长的筷子,夹得着是不成问题了,怎么弯
得转来把菜送到嘴里去呢?”那中国人说:“我们是互相帮忙,你夹
给我吃,我夹给你吃啊!”
      
    中国人的吃饭,除了表示合作的精神之外,还合于经济的原
则。西洋每人一盘莱,吃剩下来就暴殄天物;咱们中国人,十人一盘
菜,你不爱吃的却正是我所喜欢的,互相调剂,各得其所。因此,中
国人的酒席,往往没有剩菜;即使有剩,它的总量也不像西餐菜那样
多,假使中西酒席的菜本来相等的话。
      
    有了这两个优点,中国人应该踌躇满志,觉得圣人制礼作乐,
关于吃这一层总算是想得尽善尽美的了。然而咱们的先哲犹嫌未足,
以为食而不让,则近于禽兽,于是提倡食中有让。其初是消极的让,
就是让人先夹菜,让人多吃好东西;后来又加上积极的让,就是把好
东西夹到了别人的碟子里,饭碗里,甚至于嘴里。其实积极的让也是
消极的让生出来的;遇着一样好东西,我不吃或少吃,为的是让你多
吃;同时,我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你一定也不肯多吃,为的
是要让我。在这僵局相持之下,为了使我的让德战胜你的让德起见,
我就非和你争不可!于是劝菜这件事也就成为“乡饮酒礼”中的一个
重要项目了。
      
    劝菜的风俗处处皆有,但是素来著名的礼让之乡如江浙一带尤为
盛行。男人劝得马虎些,夹了菜放在你的碟子里就算了;妇女界最为
殷勤,非把菜送到你的饭碗里去不可。照例是主人劝客人;但是,主
人劝开了头之后,凡自认为主人的至亲好友,都可以代主人来劝客。
有时候,一块“好菜”被十双筷子传观,周游列国之后,却又物归原
主!假使你是一位新姑爷,情形又不同了。你始终成为众矢之的,全
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饭碗里来,堆得满满的,使你鼻子碰着
鲍鱼,眼睛碰着鸡丁,嘴唇上全糊着肉汁,简直吃不着一口白饭。我
常常这样想,为什么不开始就设计这样一碗“十锦饭”,专为止宾贵
客预备的,倒反要大家临时大忙一阵呢?
        
    劝菜固然是美德,但是其中还有一个嗜好是否相同的问题。孟
子说:“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我觉得他老人家这句话有多少语病,
至少还应该加上一段“但书”。我还是比较地喜欢法国的一谚语:“
惟味与色无可争。”意思是说,食物的昧道和衣服的颜色都是随人喜
欢,没有一定的美恶标准的。这样说来,主人所喜欢的“好菜”,未
必是客人所认为好吃的菜。肴馔的原料和烹任的方法,在各人的见解
上(尤其是籍贯不相同的人),很容易生出大不相同的估价。有时候
,把客人所不爱吃的东西硬塞给他吃,与其说是有礼貌,不如说是令
人难堪。十年前,我曾经有一次作客,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
我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人劝了又劝,我才说:“
那么请你们给我换一碗白饭来!”现在回想,觉得当时未免少年气盛
;然而直到如今,假使我再遇同样的情形,一时急起来,也难保不用
同样方法来对付呢!
        
    中国人之所以和气一团,也许是津液交流的关系。尽管有人主张
分食,同时也有人故意使它和到不能再和。譬如新上来的一碗汤,主
人喜欢用自己的调羹去把里面的东西先搅一搅匀;新上来的一盘菜,
主人也喜欢用自己的筷子去拌一拌。至于劝菜,就更顾不了许多,一
件山珍海馐,周游列国之后,上面就有了五七个人的津液。将来科学
更加昌明,也许有一种显微镜,让咱们看见酒席上病菌由津液传播的
详细状况。现在只就我的肉眼所能看见的情形来说。我未坐席就留心
观察,主人是一个津液丰富的人。他说话除了喷出若干吐沫之外,上
齿和下齿之间常有津液像蜘蛛网般弥缝着。入席以后,主人的一双筷
子就在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后来他劝我吃菜,也就拿他那一双曾在
这蜘蛛网里冲进冲出的筷子,夹了菜,恭恭敬敬地送到我的碟子里。
我几乎不信任我的舌头!同时一盘炒山鸡片,为什么刚才我自己夹了
来是好吃的,现在主人恭恭敬敬地夹了来劝我却是不好吃的呢?我辜
负了主人的盛意了。我承认我这种脾气根本就不适宜在中国社会里交
际。然而我并不因此就否定劝菜是一种美德。“有杀身以成仁”,牺
牲一点儿卫生戒条来成全一种美德,还不是应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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