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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评奖的规则与学术批评的态度

徐友渔 

   "长江《读书》奖"评选活动开始时,我应邀成为推荐委员。
有人(包括其他被邀当推荐委员的人)劝我不要参加此项活动,
理由是从《读书》主编近几年的办刊方针看,不能指望做到公正、
公平,不张扬一种立场和倾向,排斥不同的观点。我回答说,这
种忧虑不无道理,但总不能由此而推彼,我们不能根据有可能发
生但未发生的情况采取不合作态度。我参加了推荐工作,并影响
了一些持怀疑态度的学者参与此项活动。对于事前就有的种种疑
虑,我内心认为:"不至于吧?"
    我只是推委,不是评委。评选结果公布后,我惊讶得难于置
信。以前的猜疑不但证实了,而且还要糟得多。
    评选指导委员会特邀名誉主席获特别荣誉奖,学术委员会召
集人获著作奖,一名评委获文章奖。这是什么规矩!而且堂而皇
之地将评奖结果昭告于天下。难怪一位著名学者一听到消息就作
了这种反应:"啊,下一年一定该××得奖了。"他提到了主办单
位另一位负责人的名字。批评的焦点集中在汪晖获奖一事。汪晖
是此次评奖活动组织单位《读书》杂志的执行主编,又位居评选
机构学术委员会三位召集人首席。另外,汪晖以自选文集获专家
著作奖,而中国社会科学界人士都知道,不论是申请研究基金还
是参与评奖,都有一条成文或不成文的规定:文集不能算专著。
    以上三条中,任何一条都是充分的理由,使汪晖没有资格被
提名,遑论获奖。而三道防线都没有制约力,可见评奖学术规则
被蔑视到了何等程度。评奖主办单位工作人员不得获奖,评奖委
员(甚至工作人员)不得获奖,这是连商家都遵守的规则,而我
们的硕学鸿儒居然可以对此置若罔闻。而且,同时是两个机构的
负责人,居然就这么得奖,如果这种行为不加制止,如果这种风
气得到助长,真不知中国今后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评奖活动会
乌烟瘴气到何等地步。
    在我的个人经验中,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参与者的回避,
是不言而喻之理。记得1995年《中国社会科学季刊》意欲请我当
学术编辑委员,我也欣然同意,但迟迟不得正式聘任消息。一打
听,原来我申请了"中国社会科学季刊研究基金",而该刊严格规
定,本刊学术委员不得申请基金。我被告知,我可以在二者之中
择一:要么当学术委员,要么申请基金,我选择了后者。我当该
刊学术委员,是在完成资助项目、发表成果之后。
    汪晖不是不可以申请"长江《读书》奖",但既要争取获奖,
就应该辞去《读书》执行主编职务,不接受评奖学术委员会召集
人职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了学术的纯洁,评奖的公正,
或者至少,为了不遭到指责,相关人士总得舍弃一点东西,这么
简单的道理,还用多说吗?"长江《读书》奖",今年是第一次举
办,其不成熟和缺陷,多半应予理解、谅解。比如,是否评出了
众望所归、水平最高的书;是否存在高水准的著作而没有进入推
荐委员的视野;评选出来的论著主题是否太窄狭、单调;入选标
准应偏重学院性、还是现实性,等等,等等,都是可以讨论,在
今后改进提高的。
    但当事人能否获奖,却是性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游戏规则
必须不折不扣地遵守,不,"长江《读书》奖"的初衷不但不能实
现,而且会适得其反,使"评奖人得奖"的荒谬行为合法化,使"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不良社会风气漫延。
    我认为,《读书》杂志有关人士在这次评奖活动中犯了双重
错误。首先,让主办单位和评奖机构负责人得奖已属不应犯的错
误,但事已至此,接受批评,设法挽救、弥补,尚属"亡羊补牢,
未为晚矣"。恰恰相反,有关人士却采取以攻为守的策略,把一
个学术评议机制应否完善的问题,转化为有人居心不良、恶意攻
击的问题,这就在恶化学术批评气氛的道路上愈走愈远了。
    三联书店和《读书》杂志的总负责人在《读书》成为关注焦
点之后很快作出了反应,称"一个时期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着某
些人对《读书》的攻击和中伤……而来势之凶猛,又不能不让我
深思,这所有对《读书》的围剿,到底是做的什么文章?!"具
体谈到有关汪晖,则说:"万万没有想到,好不容易被我们从平
静的书桌后面拖出来,却平白无故的遭到了百般的诬陷和指责,
成为某些人攻击和企图扼杀《读书》的标靶,这实在是太过卑劣
的手法。"
    以上言词是会激怒人的。《读书》的问题近两三年广遭议论,
这次评奖事件的问题有目共睹,引起各方面批评是十分自然的,
你可以在问题的性质和程度上作辨析,怎么能把所有的批评说成
是围剿和中伤呢?也许,这位负责人针对的是有关《读书》人事
方面窝里斗的情况,但绝大多数批评者或者不知道这方面的事,
或者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所争议的,仅仅是学术评议标准的问题。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这样粗暴地把所有的意见打回去?难道不
应该承认,批评意见有不少是善意的、建设性的,值得注意、应
该认真对待。
    汪晖的态度则显得滑稽。6月22日,他发回一份写于1996年
的文章,作为对围绕《读书》事件引起争议的回应。此文题目为
"'死火'重温--以此纪念鲁迅逝世六十周年",是他为《鲁迅与他
的论敌》一书写作的序言。许多读者对这种回应方式感到莫名其
妙,因为他们希望汪晖表示的态度是:他自己认为该不该参与评
奖,事到如今,他打不打算领奖,这跟鲁迅有什么关系呢?但认
真思索,就可以看出,汪晖这样做是把他与批评者的关系,视为
当年鲁迅及其论敌的关系。这么看问题就严重了,难道因"长江
《读书》奖"而招致的批评和当年鲁迅遭到黑暗势力包围和无耻
小人中伤一样,是反动势力对一位伟大思想家的围攻?作这种比
喻,未免太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是鲁迅精神,还是鲁迅曾深刻
剖析过的阿Q精神?
    作为曾与汪晖进行过学术争论的学者,我要对此多说几句。
因为我曾领教过汪晖的这种回应,也因为他是《读书》的执行主
编,如果总是以这种心态和方式对待学术界内部的批评,恐怕会
对学术文化事业产生不利影响。
    汪晖于1997年发表"当代中国思想与现代性问题",其中对从
80年代到90年代所有的思想和观点作了批判和否定(当然自己一
派的例外),并断言中国目前已经是一个市场社会、资本主义社
会,应基于此点对中国的问题作出诊断和批评。我在争鸣的文章
中引证各种数据和事实反驳汪晖,主张不能把当前中国社会的性
质定为市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本来,这是一个十分重大和严
肃的问题,可以认真争论下去。但是,汪晖从未正面与我论争,
他仅在自己的文集《死火重温》的序言中以傲慢和轻率的态度作
了回应。针对我批评他对中国的现实和国情判断不确的说法,他
对我提出的一系论据视而不见,只是说:"谈论自由的人如此容
不得异见,号称学者的人如此深文周纳,这么多名人硕儒习惯于
道听途说--一切的一切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倘若要谈论'国
情'和'现实',则这一现象本身就是国情与现实之一。"一个学者
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采取这种可笑的逻辑:你批评我不懂国
情,什么是国情,你对我无端攻击就是国情!
    汪晖在这篇序言中,从头到尾以鲁迅的孤独和受围攻自喻,
谈他当了《读书》主编后如何遭人猜忌,他的文章发表后没有真
正的论敌,只是一个事件和象征。在结尾处,他干脆以鲁迅自况: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但这只是一个假鲁
迅,他哪里是彷徨于无地。就在这篇小文中,他已经告诉人们国
际友人是如何不顾路遥天寒,专程去他的寓所请求赐文,此文又
如何在国内几家刊物上发表,并出版了好几种外文本,而且引起
海外广泛注意。想当鲁迅,其志可嘉,但想来鲁迅当年未见得有
这么吃得开,更不能想像鲁迅会既是评奖单位和评奖活动负责人,
又获奖。另外,鲁迅是与专制权力斗争的战士,而不是万变不离
其宗地抗拒任何批评意见的挡箭牌。一个学者,免不了会因这样
那样的原因受到批评,一遇批评就当鲁迅,怕只会遍街都是鲁迅,
而批评则要绝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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