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研斋赏砚记

                           张中行

  铁研斋藏砚我久闻其名,称扬者是我的老同事、诗翁刘征先生。铁研斋主人晨
言先生是刘诗翁的远亲和朋友,依祖传的“株连”之法,我就先是听说铁研斋中多
佳砚,其后不多久就接到请去看看的雅命。昔年,对于砚,正如对于其他几种长(
读仗)物,我曾有些兴趣。只是“一些”兴趣,远没有到晨先生那样“迷”的程度
。与迷相比,我离盗跖很远,只是小偷小摸。但终归是曾偷曾摸,听到人有佳砚,
而且欢迎去看,也就不免见猎心喜。其后是约定时间,想不到这简而不大的好事也
多磨,先是我忙,继而我略得暇,刘诗翁却要外出。直到1997年9月9日才万
事齐备,只等来车。上午晨午之间,车来,刘诗翁已在其中,我上去,车飞奔西郊
,无话即短,不一会儿就走入铁研之斋。

  依习惯,老眼昏花,见人,尤其佳人,也要目扫二合(上下),入室就要扩大
为六合。所见呢,二言也难尽。也只能总而言之,是古今人好的,玩的,赏的,藏
的,珍而重之的,夸而耀之的,触目皆是。这表明室主人确是不愧为早已上升为“
迷”,而且已经由门外走入门内,此外,还要加上有勤搜求、多收买的条件。这里
所见是结果,所谈也应该是结果。可是所结之果触目皆是,用形象笔法介绍就有大
困难,因为非万八千字所能容纳。不得已,只好乞援于统计学家,总的说说。据在
座的一位深知底细的人说,砚,印章,数目都在半千以上,其他如书画、碑帖、金
石、陶瓷等藏品,量也颇为可观。就是这样举大类,也不能一网打尽,例如横卧在
书案上的一头将近一米长的柏木根雕的狮子,以上所举几大类就不能包括,而以目
赏就难得遗漏,因为应该同样叹为稀有。也因为文不当离题,以下决定化繁为简,
只说砚。

  仍是不能如运动中之审查什么,个个过关。斋主人客气,让我坐在书案一旁,
以逸待劳。因为砚太多,时间有限,他经过盘算,只拿他认为值得看看的,约为总
数的1/3,先端,次歙,然后是澄泥、洮河等,最后是杂品。如饭馆服务小组之
上菜,一个一个来。我眼手(主要是左手食指)齐下,总的评定是好不好,好到什
么程度;分的是石质(澄泥等准此),好不好(可说最重要),形制如何,年代如
何,如果有款识,真不真,好不好。砚上案,如过江之鲫,虽然没看花了眼,也相
当累,因为主人忙里偷闲,于动手之余,还想听听我的评定,我就不能不在美言与
直言之间斟酌说两句。

  这样的零碎评定,离开具体的砚就毫无用处,而且都是说过就忘了,也就只好
当作没有那么回事。剩下可说的是总的印象,大致可以分作以下几项。

  其一是丰富。不只数量多,种类也多。时含古今;物种呢,多种石之外,还有
陶的砖瓦,澄泥,瓷,铁,玉等等。专就石说,有汉魏时期的粗石,连雕琢也充满
古气;下降,由唐宋的朴拙直到清早期的端溪老坑,晚期的张坑,可说是应有尽有。

  其二是注重石质。砚是磨墨用的,昔人称为砚田,田要可耕,多产,所以要规
规矩矩(现时有不少人只取繁而俗的花样,不重甚至不知石质,即不规矩)。评砚
,第一条标准应是石质好,具体说是润,发墨。铁研斋主人看来也是这样想的,举
明清坑的端石为例,至少我过目的许多,石质都好。可证他是行家,不是有闲有钱
,跟着瞎哄。

  其三是有些方确可称为上品。我记忆力很差,但也还记得,一方清早期端溪水
岩,一方明澄泥鳝鱼黄,块不大,形制古朴,质润而至于腻,我就年岁说已经是“
及身散之”的时候,可是如果阅市遇见,价钱为力所能及,也许仍会倾阮囊,高高
兴兴抱回家吧?

  其四想附带谈一谈有款识的。铁研斋所藏之砚,有款识的不多,也见到一些。
泛论,款识可以粗略分为两类,名人的和非名人的。非名人,不值钱,假的可能性
很少(有例外,比如“素娘画眉砚”、“淑芳绣余临池砚”之类,就大多是作伪,
骗男书呆子的)。假定必不假,如果有年份,比如是乾隆十年,也就值得玩赏,因
为想到其时曹雪芹正在写《红楼梦》,也许其中的人物,如史湘云,仍健在吧,就
可以大发其思古之幽情。名人入砚有等级之分,举例说,苏东坡,米元章,真的可
能性不到万分之一;文征明,董其昌,真的可能性不到千分之一;金冬心,纪晓岚
,真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视为真,要有硬保人。何谓硬保人?情况过于复杂,
何况离开实物就不好谈,也就只好不说。可说的是,见到有名人款识的,尤其在市
面上,如果没有鉴别的经验,要疑为伪品,切不可存侥幸心理,认为可能是真的。

  总的印象,关于砚的说完,还想说几句关于藏砚,或扩大,关于用大力搜求长
物的。可以分而治之。由私情方面说,我自己不欣赏入迷这条路,因为过于迷会带
来负担,多负担亦佛门所谓苦也。或曰,你不是也曾聚砚吗?答曰,我只是守株待
兔,而不缘木求鱼,所以纵使也应该算作负担而不重。与我比,铁研斋主人的负担
就太重了。但躲开私情,由公理方面看,情况就可能不是这样。孔老夫子说“君子
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得之前有求,就年老的人说不好
,可是晨言先生不老;何况人也常引清代词人项莲生的话,是“不为无益之事,何
以遣有涯之生?”藏砚是无益之事,却也无害,尤其不害人,较之用别人的血汗筑
自己的别墅,总是如在天上了。

  这样,聚了很多砚,或扩大为聚了很多长物,不自珍秘,乐得有人来看看,也
就可以理直气壮了。听说砚主人还不停止于请少数人看看,正在筹划选一部分精品
,影印为砚谱行世。砚谱,如《西清砚谱》是画的,《阅微草堂砚谱》是拓的,只
能略得其形似,现在有了彩照影印技术,如出版,就可以使有砚癖者过其目验之瘾
。至于手抚之瘾,有没有办法也让有砚癖者过一下?愿铁研斋主人以及有同等收藏
的诸公诸婆有以图之。

1997年9月20日于无铁砚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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