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 尼 娜 · 法 尼 尼 

(法 国)司 汤 达
李健吾 译

    这是一八二七年春天的一个夜晚。罗马全城轰动:著名的银行家B公爵,
在威尼斯广场他的新邸举行舞会。为了装潢府邸,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巴黎
和伦敦所能生产的最名贵的奢华物品,全用上了。人人抢着赴会。高贵的英
吉利的金黄头发而又谨饬的美人们,千方百计以获得参加舞会为荣。她们来
了许多。罗马的最标致的妇女跟她们在比美。一个少女由她父亲陪伴着进来,
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和黑黑的头发说明她是罗马人,人们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
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一种罕见的骄傲。

    可以看出,舞会的华贵震惊了前来赴会的外国人。他们说:"欧洲任何
国王的庆典都赶不上它。"

    国王们没有罗马式的宫殿,而且只能邀请宫廷的命妇。B公爵却专约漂
亮的妇女。这一夜晚,他在邀请妇女上是成功的,使得男人们几乎眼花缭乱
了。值得注目的妇女是那样多,要就中决定谁最美丽可就成为问题了。选择
一时决定不下来。

    最后,法尼娜·法尼尼郡主,那个头发乌黑、目光明亮的少女,被宣布
为舞会的皇后。马上,外国和罗马的年轻男子,离开了所有别的客厅,聚到
她待着的客厅里。

    她的父亲党·阿斯德卢巴勒·法尼尼爵爷,要她先陪两三位德意志王公
跳舞。随后,她接受了几个非常漂亮、非常高贵的英吉利人的邀请。可是她
讨厌他们的虚架子。年轻的里维欧·萨外里似乎很爱她,她仿佛也更喜欢折
磨他。他是罗马最头角峥嵘的年轻人,而且也是一位爵爷,不过,谁要是给
他一本小说,他读上二十页就会把书丢掉,说看书让他头疼,在法尼娜看来,
这是一个缺点。

    将近半夜的时候,一个新闻传遍舞会,相当轰动。一个关在圣·安吉城
堡的年轻烧炭党人,在当天夜晚化装逃走了,当他遇到监狱最后的守卫队时,
竟像传奇人物一样胆大包天,拿一把匕首袭击警卫。不过他自己也受了伤,
警卫正沿着他的血迹在街上追捕。人们希望把他捉回来。

    就在大家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堂·里维欧·萨外里正好同法尼娜跳完舞。
他醉心于她的风姿和她的胜利,差不多爱她爱疯了,送她回到她原来待的地
方,对她道:"可是,请问,到底谁能够得到你的欢心呢?"

    法尼娜回答道:"方才逃掉的那个年轻烧炭党人,至少他不是光到人世
走走就算了,他多少做了点事。"

    堂·阿斯德卢巴勒爵爷来到女儿跟前。这是一个二十来年没有同他的管
家结过账的阔人,管家拿爵爷自己的收入借给爵爷,利息很高。你要是在街
上遇见他,会把他当作一个年老的戏子,不会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五六只镶着
巨大钻石的戒指。他的两个儿子做了耶稣会教士,随后都发疯死掉。他把他
们忘了。但是,他的独养女法尼娜不想出嫁,使他不开心,她已经十九岁,
拒绝了好些最煊赫的配偶。她的理由是什么?和西拉退位的理由相同:看不
起罗马人。

    舞会的第二天,法尼娜注意到她的一贯粗心大意、从不高兴带过一次钥
匙的父亲,正小心翼翼关好一座小楼梯的门。这楼梯通到府里四楼的房间。
房间的窗户面向点缀着橘树的平台。法尼娜出去做了几次拜访,回来的时候,
府里正忙着过节装灯,把大门阻塞住了,马车只好绕到后院进来。法尼娜往
高里一望,惊讶起来了。原来她父亲小心在意关好了的四楼的房间,有一个
窗户打开了。她打发走她的伴娘,上到府里顶楼,找来找去,找到一个面向
点缀着橘树的平台,有栅栏的小窗户。她先前注意到的开着的窗户离她两步
远。不用说,这屋子住了人。可是,住了谁?第二天,法尼娜想法子弄到一
把开向点缀着橘树的平台的小门钥匙。

    窗户还开着,她悄悄溜了过去,躲在一扇百叶窗后面。屋子靠里有一张
床,有人躺在床上。她的第一个动作是退回来,不过她瞥见一件女人袍子,
搭在一张椅子上。她仔细端详床上的人,看见这个人是金黄头发,样子很年
轻,她断定这是一个女人。搭在椅子上的袍子沾着血,一双女人鞋放在桌子
上,鞋上也有血。不相识的女人动了动。法尼娜注意到她受了伤,一大块染
着血点子的布盖住她的胸脯,这块布只用几条带子拴住。拿布这样捆扎。一
看就知道不是一个外科医生干的。法尼娜注意到,每天将近四点钟,父亲就
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去看望不相识的女人,不久他又下来,乘马
车到维太莱斯基伯爵夫人府去。他一出去,法尼娜就登上小平台,她从这里
可以望见不相识的女人。她对这个十分不幸的年轻女人起了深深的同情。她
很想知道她的遭遇。搭在椅子上沾着血的袍子,像是被刺刀戳破的。法尼娜
数得出戳破的地方。有一天,她更清楚地看见不相识的女人:她的蓝眼睛盯
着天看,好像在祷告。不久,眼泪充满了她美丽的眼睛。年轻的郡主眼巴巴
直想同她说话。第二天,法尼娜大起胆子,在她父亲来以前,先藏在小平台
上。她看见堂·阿斯卢巴勒走进不相识的女人屋子。他提着一只小篮子,里
头装着一些吃的东西。爵爷神情不安,没有说多少话。他说话的声音低极了,
虽说落地窗开着,可法尼娜仍听不见。没有多久他就走了。

    法尼娜心想:"这可怜的女人一定有着一些很可怕的仇人,使得我父亲
那样无忧无虑的性格,也不敢凭信别人,宁愿每天不辞辛苦,上一百二十级
楼梯。"

    一天黄昏,法尼娜把头轻轻伸向不相识的女人的窗户,她遇见了她的眼
睛:全败露了。法尼娜跪下来,嚷道:"我喜欢你,我一定对你忠实。"不相
识的女人做手势叫她进去。法尼娜嚷道:"你一定要多多原谅我。我的胡闹
和好奇一定得罪了你!我对你发誓保守秘密。你要是认为必要的话,我就决
不再来了。"不相识的女人道:"谁看见你会不高兴?你住在府里吗?"法尼
娜回答道:"那还用说。不过我看,你不认识我。我是法尼娜,堂·阿斯德
卢巴勒的女儿。"

    不相识的女人惊奇地望着她,脸红得厉害。她随后说道:"希望你肯每
天来看我。不过,我希望爵爷不晓得你来。"法尼娜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觉
得不相识的女人的态度非常高尚。这可怜的年轻女人,不用说,得罪了什么
有权有势的人,或许一时妒忌,杀了她的情人?她的不幸,在法尼娜看来,
不可能出于一种寻常的原因。不相识的女人对她说:她肩膀上有一个伤口,
一直伤到胸脯,使她很痛苦,她常常发现自己一嘴的血。

    法尼娜嚷道:"那你怎么不请外科医生?"不相识的女人道:"你知道,
在罗马,外科医生看病,必须一一向警察厅详细报告。你看见的,爵爷宁可
亲自拿布绑扎我的伤口。"

    不相识的女人神气委婉温柔,对自己的遭遇没有一句哀怜的话。法尼娜
爱她简直发狂了。不过,有一件事很使年轻的郡主奇怪:在这明明是极严肃
的谈话之中,不相识的女人费了大劲才抑制住一种骤然想笑的欲望。

    法尼娜问她道:"我要是知道你的名字,我就快乐了。"“人家叫我克莱
芒婷。"“好啊!亲爱的克莱芒婷,明天五点钟,我再来看你。"

    第二天,法尼娜发现她的新朋友情形很坏。法尼娜吻着她道:"我想带
一个外科医生来看你。"不相识的女人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外科医生看。
难道我想连累我的恩人不成?"“法尼娜连忙道:"罗马总督萨外里·喀唐萨
拉大人的外科医生,是我们的一个听差的儿子,他对我们很忠心。由于他的
地位,他谁也不怕。我父亲对他的忠心没有足够认识。我叫人找他来。"

    不相识的女人喊道:"我不要外科医生!看我来吧。要是上帝一定要召
我去的话,死在你的怀里就是我幸福。"她的急切倒把法尼娜吓住了。

    第二天,不相识的女人情形更坏了。法尼娜离开她的时候道:"你要是
爱我,你就看外科医生。"“要是医生一来,我的幸福就全完啦。"法尼娜接
下去道:"我一定打发人去找他来。"

    不相识的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留住她,拿起她的手吻了又吻,眼睛汪
着一包泪水。许久。她才放下法尼娜的手,以毅然就死的神情,向她道:“我
有一句实话对你讲。前天,我说我叫克莱芒婷,那是撒谎。我是一个不幸的
烧炭党人……"

    法尼娜大惊之下,往后一推椅子,站了起来。

    烧炭党人继续说道:"我觉得,我一讲实话,我就会失去唯一使我依恋
于生命的幸福。但是,我不应该欺骗你。我叫彼耶特卢·米西芮里,十九岁,
父亲是圣伐图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外科医生,我哪,是烧炭党人。官方破获了
我们的集会。我被戴上锁链,从洛马涅解到罗马,关在白天黑夜都靠一盏油
灯照明的地牢里,过了十三个月。一个善心的人想救我出去,把我装扮成一
个女人。我出了监狱,走过末道门的警卫室,听见有一个卫兵在咒骂烧炭党
人,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告诉你,我打他并不是炫耀自己胆大,仅仅是一时
走神罢了。惹祸以后,一路上被人追捕,我让刺刀刺伤,已经精疲力竭了,
最后逃到一家大门还开着的人家楼上,听见后面卫兵也追了上来,我就跳过
一个花园,跌在离一个正在散步的女人几步远的地方。"

    法尼娜道:"维太莱斯基伯爵夫人!我父亲朋友。"米西芮里喊道:"什
么!她说给你听啦?不管怎么样,这位夫人把我救了。她的名字应当永远不
讲出来才是。正当卫兵来到她家捉我的时候,你父亲让我坐着他的马车,把
我带了出来。我觉得我的情形很坏:好几天了,肩膀挨的这一刺刀,让我不
能呼吸。我快死了。我挺难过,因为我将再也看不见你了。"

    法尼娜不耐烦地听了以后,很快就走出去了。米西芮里在她那美丽的眼
睛里看不出一点点怜悯,有的也只是那种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

    夜晚,一个外科医生出现了;只他一个人。米西芮里绝望了,他害怕他
再也看不到法尼娜。他问外科医生,医生只是给他放血,不回答他的问话。
一连几天,都这样渺无声息。彼耶特卢的眼睛不离开平台的窗户,法尼娜过
去就是从这里进来的。他很难过。有一回,将近半夜了,他相信觉察到有人
在平台的阴影里面。是法尼娜吗?

    法尼娜夜夜都来,脸宠贴住年轻烧炭党人的窗玻璃。她对自己说:"我
要是同他说话,我就毁啦!不,说什么我也不应当再和他见面!"

    主意打定了,可是她不由自己地想起,在她糊里糊涂地把他当作女人的
时候,就已经爱上他了。在那样亲亲热热一场之后,难道必须把他忘掉?在
她头脑最清醒的时候,法尼娜发现自己来回改变想法,不禁害怕起来。自从
米西芮里说出他的真实名姓以后,她习惯于思索的每一件事,全象蒙上了层
纱幕,隐隐约约只在远处出现。

    一个星期还没有过完,法尼娜面色苍白,颤颤索索地同外科医生走进烧
炭党人的屋子。她来告诉他,一定要劝爵爷换一个听差替他来。她待了不到
十分钟。但是,过了几天,出于慈心,她又随外科医生来了一回。一天黄昏,
虽说米西芮里已经转好,法尼娜不再有为他的性命担忧的借口,她却大着胆
子一个人走了进来。米西芮里看见她,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他想隐瞒他的
爱情,尤其是,他不愿意抛弃一个男子应有的尊严。法尼娜走进他的屋子,
涨红了脸,深怕听到爱情的话。然而他接待她用的高贵、忠诚而又并不怎么
亲热的友谊,却使她惶惑不安。她走的时候,他也没有试着留她。

    过了几天,她又来了,看到的是同样的态度,同样尊敬忠诚与感激不尽
的表示。用不到约制年轻的烧炭党人的热情,法尼娜反问自己:是不是她自
己一个人在单相思。年轻的姑娘一向傲气十足,如今才痛心地感到自己的痴
情发展到了何等地步。她故意装出快活、甚至于冷淡的模样,来的次数少了,
但是还不能断然停止看望年轻的病人。

    米西芮里热烈地爱着。但是,想到他低微的出身和他的责任,决心要法
尼娜连着一星期不来看他,他才肯吐露他的爱情。年轻郡主的自尊心正在步
步挣扎。最后她对自己道:"好啊!我去看他,是为了我、为了自己开心,
说什么我也不会同他讲起他在我心里引起的感情。"于是她又来看米西芮里,
而且一待就许久。但是他同她谈话的神情即使有二十人个在场也无伤大雅。
有一天,她整整一天恨他,决定对他比平时还要冷淡,还要严厉,临到黄昏,
却告诉他她爱他。没有多久,她就什么也不拒绝他了。

    法尼娜很痴情,必须承认,法尼娜非常幸福。米西芮里不再想到他自以
为应该保持的男子的尊严了,他像一个初恋的十九岁的意大利青年那样爱
着。由于"激情,爱"而生的种种思虑,使他不安到了这种程度:他对这位傲
气冲天的年轻郡主讲起他用过的要她爱他的手段。他的过度的幸福使他惊
讶。四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有一天,外科医生允许他的病人自由行动。米西
芮里寻思:我怎么办?在罗马最美的美人的家里藏下去?那些混账的统治
者,把我在监狱里头关了十三个月,不许我看见白昼的亮光,还以为摧毁了
我的勇气!意大利,你真太不幸了,要是你的子女为了一点点小事就把你丢
了的话!

    法尼娜相信彼耶特卢的最大幸福是永远同她在一起待下去。他象是太快
乐了;但是波拿巴将军有一句话,在年轻人的灵魂里面,引起痛苦的反应,
影响他对妇女的全部态度。一七九六年,波拿巴将军离开布里西亚,陪他到
城门口的市府官吏对他说:"布里西亚人爱自由,远在其他所有意大利人之
上。"他回答道:"是的,他们爱同他们的情妇谈自由。"

    米西芮里模样相当拘束,向法尼娜道:"天一黑,我就得出去。"“千万
留意天亮以前回到府里,我等你。"“天亮的时候,我离开罗马要好几里地
了。"法尼娜不动感情地道:"很好,你到哪儿去?"“到洛马涅,报仇去。"
法尼娜露出最平静的模样,接下去道:"我阔,我希望你接受我送的军火和
银钱"。

    米西芮里不改神色,望了她一时,随后,他投到她的怀里,问她道:“我
的命根子,你让我忘掉一切,连我的责任也忘掉。不过,你的心灵越高贵,
你就越应当了解我才是。"

    法尼娜哭了许久。他们讲定,他推迟到后天才离开罗马。

    第二天她问他道:"彼耶特卢,您常常对我讲起,假如奥地利有一天卷
入一场离我们老远的大战的话,一位有名望的人,例如,一位拿得出大批银
钱的罗马爵爷,就可以为自由做出最大的贡献。"彼耶特卢诧异道:"那还用
说。"“好啊!你有胆量,你缺的只是一个高贵的地位。我嫁给你,带二十
万法郎的年息给你。我负责取得我父亲的同意。"

    彼耶特卢扑通跪了下去。法尼娜心花怒放了。他向她道:"我热爱你。
不过,我是祖国的一个可怜的仆人。意大利越是不幸,我越应当对它忠心到
底,要取得堂·阿斯德卢巴勒的同意,就得好几年扮演的一个可怜的角色。
法尼娜,我拒绝你。"

    米西芮里急于拿这话约束自己。他的勇气眼看就要丧失了。他嚷道:"
我的不幸就是我爱你比爱性命还厉害,就是离开罗马是对我最大的刑罚。啊!
意大利从野蛮人手里早就解放出来该多好啊!我跟你一起搭船到美洲过活,
该多快活啊!"

    法尼娜心冷了。拒绝和她结婚的话激起她的傲气。但是,不久,她就投
到米西芮里的怀里,她嚷道:"我觉得你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是的,我的
乡下的小外科医生,我永远是你的了。你是一个伟大人物,就和我们古代的
罗马人一样。"

    所有关于未来的想法、所有理性的伤心的启示,全无踪无影了,这是一
刻完美无缺的爱情。等他们头脑清醒过来以后,法尼娜道:"你一到洛马涅,
我差不多也就来了。我让医生劝我到波雷塔浴泉去。靠近佛尔里,我们在圣·
尼考洛有一座别墅,我在别墅住下来……"

    米西芮里喊道:"在那边,我跟你一起过一辈子!"法尼娜叹了一口气,
接下去道:"从今以后,我命里注定要无所不为。为了你,我要毁掉自己,
不过,管它呐……你将来能爱一个声名扫地的姑娘吗?"米西芮里道:"你不
是我的女人、一个我永远崇拜的女人吗?我知道怎么样爱你,保护你。"

    法尼娜必须到社会上走动走动,她才一离开,米西芮里就开感觉他的行
为不近情理。他问己道:"祖国是什么?不就像一个人一样,一个人对我们
有过恩,我们应当感恩图报,万一他遭到不幸,我们并不感恩图报,他就可
能咒骂我们。祖国与自由,就像我穿的外套,对我是一件有用的东西。我父
亲没有遗留给我,不错,我就应当买一件。我爱祖国与自由,因为这两件东
西对我有用。要是我拿到手不懂得用,要是它们对我就像八月天的一件外套
一样,买过来有什么用,何况价钱又特别高?法尼娜长得那样美!她有一种
非凡的天资!人家一定要想法子得她的欢心的,她会忘记我的。谁见过女人
从来只有一个情人?作为公民,我看不起这些罗马爵爷,可是,他们比我方
便得多了!他们一定是很可爱的!啊!我要是走的话,她就忘记我了,我就
永远失掉她了。"

    半夜,法尼娜来看他。他告诉她,他方才怎样犹疑不决,怎样因为爱她,
研究过祖国这伟大的字眼。法尼娜很快乐。她心想:“要是必须在祖国和
我之间决然有所选择的话,他会选我的。"

    附近教堂的钟在敲三点,最后分别的时间到了。彼耶特卢挣出女朋友的
怀抱。他已经走下了小楼梯了。只见法尼娜忍住眼泪,向他微笑道:"要是
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照料你一场,你不做一点什么谢谢她吗?你不想法子报
答报答她吗?你此去前途茫茫,吉凶未卜,你是要到你的仇人中间去旅行呀。
就算谢我这个可怜的女人,给我三天吧,算你报答我的照料。"

    米西芮里留下了。三天之后,他终于离开了罗马。仰仗一张从一家外国
大使馆买到的护照,他到了他的家乡。大家喜出望外,他们全以为他已经死
了。朋友们打算杀一两个宪兵,庆祝庆祝。

    米西芮里道:"没有必要,我们不杀一个懂得放枪的意大利人。我们的
祖国不是一座岛,像幸运的英吉利。我们缺乏兵士抵抗欧洲帝王的干涉。"

    过了些时候,宪兵们四处兜捕米西芮里,他用法尼娜送给他的手枪杀死
了两个。官方悬赏捉拿他。

    法尼娜没有在洛马涅出现。米西芮里以为她忘了自己。他的虚荣心受了
伤。他开始想到他和他情妇之间地位上的悬殊。一想起过去的幸福,他又心
软了,直想回罗马看看法尼娜在做什么。这种疯狂的念头眼看就要战胜他所
谓的责任了,这时,一天黄昏,山上一座教堂怪声怪调地传出晚祷的钟声,
就像敲钟的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是烧炭党组织集会的一种信号。米西芮里
一到洛马涅,就和烧炭党组织有了联系,当天夜晚,大家在树林里的一座道
庵聚会。两位隐修士让鸦片麻醉住,昏昏沉沉,一点也意识不出他的房子在
派什么用场。米西芮里闷闷不乐地来了。在集会上他得知首领被捕,而他—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被推为首领。在这个组织里,有一些成员已五
十多岁,从一八一五年缪拉远征以来就入党了。得到这意想不到的荣誉,彼
耶特卢觉得他的心在跳。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决定不再思念那忘了他的
罗马姑娘,把他的思想全部献给"从野蛮人手里解放意大利"的责任。

    作为首领,大家一有关于当地人员来往的报告,就送给米西芮里看。集
会以后两天,他从报告上看到法尼娜郡主新近来到她的圣·尼考洛的别墅。
读到这个名字,他心里骚乱要比快乐大。他拿定主意当天黄昏不到圣·尼考
洛别墅去,以为这就保证了他对祖国的忠心。他疏远法尼娜,但是,她的形
象妨碍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他的任务。第二天他见到她。她像在罗马一样爱他。
她父亲要她结婚,延迟了她的行期。她带来两千金币。这意想不到的捐助,
大大提高了米西芮里在新职位上的声望。他们在考尔夫定做了一些刺刀;他
们收买下奉命搜捕烧炭党人的教皇大使的亲信秘书,这样,他们把给政府做
奸细的堂长的名单也弄到了手。

    就是在这时期,在多灾多难的意大利,一个最慎重的密谋计划拟定了。
我这里不详细叙述,详细叙述在这里也不相宜。我说一句话就够了:起义要
是成功了,大部分的荣誉要属于米西芮里。在他的领导之下,只要信号一发,
几千起义者就会起来,举起武器,等候上级领导来。然而事情永远是这样子,
决定性的时刻到了,由于首领被捕,密谋成了画饼。

    法尼娜一到洛马涅,就看出对祖国的爱已经让她的情人忘掉还有别的
爱。罗马姑娘的傲气被激起来了。她试着说服自己,但无济于事。她心里充
满了郁郁不欢:她发现自己在咒骂自由。直到现在为止,她的骄傲还能够控
制她的痛苦。但是,有一天,她到佛尔里看望米西芮里,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问他道:"说实话,你就像一个做丈夫的那样爱我,我指望的可不是这个。"

    不久,她的眼泪也流下来了。但是,她流泪是由于惭愧,因为她居然自
贬身价,责备起他来了。米西芮里心烦意乱地看着她流泪。忽然法尼娜起了
离开他、回罗马的心思。她责备自己方才说话软弱,她感到一种残酷的喜悦。
静默了没有多久。她下了决心;要是他不离开米西芮里的话,她觉得自己会
配不上他。等他在身边找她不到,陷入痛苦和惊慌的时候,她才高兴。没有
多久,想到她为这人做了许多荒唐事,还不能够取得他的欢心,她难过极了。
于是她打破静默,用一切心力,想听到他一句谈情说爱的话。他神不守舍地
同她说了一些很温存的话。但是,只有谈起他的政治任务,他的声调才显出
深厚的感情。他痛苦地喊道:"啊!这件事要是不成功,再被政府破获的话,
我就离开党不干了。"

    法尼娜一动不动地听着。一小时以来,她觉得她是最后一回看见她的情
人。他这话就像一道不幸的光,照亮了她的思路。她问自己道:"烧炭党人
收了我几千金币。他们不会疑心我对密谋不忠心的。"

    法尼娜停住幻想,对彼耶特卢说:"你愿意到圣·尼考洛别墅和我过二
十四小时吗?你们今天黄昏的会议用不着你出席。明天早晨,在圣·尼考洛,
我们可以散散步,这会让你安静下来;遇到这些重大的情况,你需要冷静。"
彼耶特卢同意了。

    法尼娜离开他,做游行的准备,同时和往常一样把他锁在藏他的小屋子
里头。

    她有一个使女,结了婚,离开她,在佛尔里做小生意。她跑到这女人家,
在她屋里面找到一本祷告书,在边缘连忙写下烧炭党人当天夜晚集会的准确
地点。她用这句话结束她的告密:"这个组织是由十九党员组成的,这里是
他们的姓名和住址。"这张名单很正确,只有米西芮里的的名字被删去了。
她写完名单,对她信得过的女人道:"把这本书送给教皇大使红衣主教,请
他念一下写的东西,然后让他把书还你。这里十个金币。万一教皇大使说出
你的名字,你就死定了。不过,我方才写的东西,你给教皇大使一念,你就
救了我的性命。"

    一切进行圆满。教皇大使由于畏惧,做事一点也没有大贵人的气派。他
允许求见的民妇在他面前出现,不过要戴面具,而且还得把手捆起来。做生
意的女人就在种情形下,被带到大人物面前。她发现他缩在一张铺着绿毯子
的大桌子后头。

    教皇大使唯恐吸进容易感染的毒素,把祷告书捧得远远的。他读过那一
页,就把书还给做生意的女人,也没有派人尾随她。法尼娜看到她旧日的使
女转回家,相信米西芮里从今以后完全属于她了。离开他的情人不到四十分
钟,她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她告诉他,城里出了大事,宪兵从来不去的街道,
有人注意到他们也在来回巡逻。她接下去道:"你要是相信我的话,我们马
上就到圣·尼考洛去。"

    米西芮里同意了,年轻郡主的马车和她的谨慎而报酬丰厚的心腹伴娘,
在城外半英里的地方等。他们步行到马车那边。

    由于行动荒诞,法尼娜心不安了,所以到了圣·尼考洛别墅,对她的情
人加倍温存起来。但是,同他说到爱情,她觉得她就象在做戏一样。前一天,
派人告密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后悔。现在,把情人搂在怀里,她默默
想道:“有一句话可以同他讲,可是一讲出口,他马上而且永远厌恶我了。"

    临到半夜,法尼娜的一个听差撞进了她的房子。这人是烧炭党,而她并
不凝心他是,可见米西芮里并没有把秘密全告诉她,尤其是在这些细节上。
她哆嗦了。这个人来警告米西芮里,夜晚在佛尔里,十九个烧炭党人的家被
包围,他们开完会回来,全被捕了。虽说事出仓卒,仍然逃掉了九个人,宪
兵捉住十个,押到城堡的监狱。进监狱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跳进井里,井
非常深,死了,法尼娜张皇失措起来,幸而彼耶特卢没有注意到她,否则,
往她眼里一看,就可以看出她的罪状了。……听差接下去说,眼下佛尔里的
卫兵,排列在所有的街道上。每一个兵士离下一个兵士近到可以交谈。居民
们不能够穿街走,除非是有军官的地点。

    这个人出去以后,彼耶特卢沉思了一会儿,最后道:"目前没有什么可
做啦的。"

    法尼娜面无人色,在情人视线之下哆嗦着,他问她道:"你到底怎么啦。"
随后,他想起别的事,不再望她。将近中午的时候,她大着胆子问他道:"现
在又一个组织被破获了;我想,你可以安静一些时候了。"

    米西芮里带着一种使她颤栗的微笑,回答她道:"安静得很。"

    她要对圣·尼考洛村子的堂长做一次不可少的拜访,他可能是耶稣会方
面的奸细。七点钟回来用晚饭的时候,她发现隐藏她情人的小屋子空了。她
急死了,跑遍全家寻他,没有一踪迹。她绝望了,又回到那间小屋子,这时
候她才看到一张纸条子,她读着:

    我向教皇大使自首去。我对我们的事业灰心了。上天在同我们作对。谁
出卖我们的?显然是投井的混账东西。我的生命既然对可怜的意大利没有
用,我不要我的同志们看见只我一个人没有被捕,以为是我出卖了他们。再
会了,你要是爱我的话,想着为我报仇吧。铲除、消灭出卖我们的坏蛋吧。
哪怕他是我的父亲。

    法尼娜跌在一张椅子上,几乎晕了过去,陷入了最剧烈的痛苦之中。她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眼睛是干枯的、炙热的。

    最后,她扑在地上跪下来,喊道:"上帝!接受我的誓言,是的,我要
惩罚出卖的坏蛋。不过,首先,必须营救彼耶特卢。"

    一小以后,她动身去了罗马。许久以来,父亲就在催她回来。她不在的
期间,他把她许配了里维欧·萨外里爵爷。法尼娜一到,他就提心吊胆地说
给她听。他怎么也意想不到,话才出口,她就同意了。当天黄昏,在维太莱
斯基伯爵夫人府,父亲近乎正式地把堂·里维欧介绍给她。她同他谈了许久。
这是最风流倜傥的年轻人,有着最好的骏马。不过,尽管大家认为他很有才
情,他的性格却是轻狂的,政府对他没有一点点疑心。法尼娜心想,让他先
迷上她,之后她就好拿他做成一个得心应手的眼线。他是罗马总督萨外里·喀
唐萨拉大人的侄子,她揣测奸细不敢尾随他的。

    一连几天,法尼娜都待可爱的堂·里维欧很好,过后却向他宣告,他永
远做不了她的丈夫。因为照她看来,他做事太不用心思了。她向他道:"你
要不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你叔父的工作人员也就不会有事瞒着你了。好比说,
新近在佛尔里破获的烧炭党人,他们决定怎么样处置呢?"

    两天以后,堂·里维欧来告诉她,在佛尔里捉住的烧炭党人统统逃走了。
她显出痛苦的微笑,表示最大的蔑视,大黑眼睛盯着他看,一整黄昏不屑于
同他说话。第三天,堂·里维欧红着脸,来对她实说:他们开头把他骗了。
他向她道:"不过,我弄到了一把我叔父书房的钥匙。我在那里看到文件,
说有一个什么委员会,由红衣主教和最有势的教廷宫员组成,在绝对秘密之
下开了会,讨论在腊万纳还是在罗马审问这些烧炭党人。在佛尔时捉住的九
个烧炭党人、还有他们的首领、一个叫米西芮里的,这家伙是自首的。蠢透
了,如今全关在圣·莱奥城堡。"

    听到"蠢"这个字,法尼娜拼命拧了爵爷一把。她向他道:"我要随你到
你叔父书房去一趟,亲自看看官方文件。你也许看错了。"

    听见这话,堂·里维欧哆嗦了。法尼娜几乎是向他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是这年轻姑娘的古怪天资让他加倍爱她。过不了几天,法尼娜扮成男子,
穿一件萨外里府佣人穿的漂亮的小制服,居然在公安大臣最秘密的文件中间
待了半小时。她看到关于刑事犯彼耶特卢·米西芮里的每日报告,快活得要
命。她拿着这件公文,手直哆嗦。再读这名字,她觉得自己快要病倒了。走
出罗马督府,法尼娜允许堂·里维欧吻她。她向他道:"我想考验考验你,
你居然通过了。"

    听见这样一句话,年轻爵爷为了讨法尼娜欢心,会放火把梵蒂冈烧了的。
当天晚上,法兰西大使馆举行舞会,她跳了许久,几乎总是和他在一起。堂·里
维欧沉醉在幸福里面了。必须防止他思索哪。

    法尼娜有一天向他道:"我父亲有时候脾气挺怪,今天早晨他辞掉了两
个底下人。他们哭着来见我。一个求我把他安插到罗马总督你叔父那边;另
一个在法兰西人手下当过炮兵,希望在圣·安吉城堡做事。"

    年轻爵爷急忙道:"我把两个人的全用过来就是了。"法尼娜高傲地回道:
"我这样求你来的?我照原来的话向你重复两个可怜人的请求。他们必须得
到他们的要求的事,别的事不相干。"

    没有比这更难的事了。喀唐萨拉大人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他不清楚
的人家里是不用的。在一种表面上充满了种种欢娱的生活当中,法尼娜被悔
恨折磨着,非常痛苦。进展的缓慢把她烦死了。父亲的经纪人给她弄到了钱。
她好不好逃出父亲的家,跑到了洛马涅,试一下让她的情人越狱?这种想法
尽管荒谬,她却打算付诸实行。就在她跃跃欲试的时候,上天可怜她了。

    堂·里维欧向她道:"米西芮里一帮烧炭党人,要解到罗马来了。除非
是判决死刑之后,在洛马涅执行,才不来。这是我叔父今天黄昏奉到的教皇
旨意。罗马只有你我晓得这个秘密,你满意了吧?"法尼娜回答:"你变成大
人了,拿你的画像送我吧。"

    米西芮里应当来到罗马的前一天,法尼娜找了一个借口去齐塔·喀司太
拉纳。从洛马涅递解到罗马的烧炭党人,就被押在这个城的监狱过夜。早晨
米西芮里走出监狱的时候,她看见他了:他戴着锁链,一个人待在一辆两轮
车上。她觉得他脸色苍白,但是,一点也不颓丧。一个老妇人扔给他一捧紫
罗兰,米西芮里微笑着谢她。

    法尼娜看见她的情人。她的思想似乎全部换成了新的。她有了新的勇气。
许久以前,她曾经为喀芮院长谋到一个好位置。她的情人要关在圣·安吉堡,
而院长就是城堡的神甫。她请这位善良的教士做她的忏悔教士。做一位郡主、
总督的侄媳妇的忏悔教士,在罗马不是一件小事。

    佛尔里烧炭党人的讼案并不延宕。极右派不能够阻止他们来罗马,为了
报复起见,就让承审的委员会由最有野心的教廷官员组成。委员会的主席是
公安大臣。

    镇压烧炭党人,律有明文。佛尔里的烧炭党人不可能保存任何希望。但
是他们并不因而就不运用一切可能的计谋,卫护他们的生命。对他们的审判
不单是判决死刑,有几个人还赞成使用残酷的刑罚,像把手剁下来等等。公
安大臣已经把官做到头了(因为他卸任下来,只有红衣主教可做),所以决
不需要什么把手剁下来的刑罚。他带判决书去见教皇,把死刑全部减成几年
监禁。只有彼耶特卢·米西芮里例外。公安大臣把这个年轻人看成一个热衷
革命的危险分子,而且我们先前说过,他杀死过两个宪兵,早就判处死刑了。
公安大臣朝见教皇回来没有多久,法尼娜就晓得了判决书和减刑的内容。

    第二天,将近半夜的时候,喀唐萨拉大人回府,不见他的随身听差来。
大臣诧异之下,捺了几次铃,最后出现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听差。大臣不耐烦
了,决定自己脱衣服。他锁住门。天气很热,他脱掉衣服,卷在一起,朝一
张椅子丢了过去。他使大了力气,衣服丢过椅子,打到窗户的纱帘,纱帘后
显出一个男子的形体。大臣赶快奔向床,抓起一支枪。就在他回到窗边的时
候,一个年纪很轻的男子,穿着他佣人的制服,端着手枪,走到他面前。大
臣一看情形不好,就拿手枪凑近眼睛,准备开枪。年轻人向他笑道:"怎么!
大人,你不认识法尼娜·法尼尼啦?"大臣发怒道:"什么意思,要这样恶作
剧?"年轻女孩子道:"让我们冷静下来谈谈吧。首先,你的手枪就没有子弹。"

    大臣吃惊了。弄清楚这是事实,他从背心口袋抽出一把匕首。法尼娜做
出一种神气十足、妩媚可爱的模样向他道:"让我们坐下吧,大人。"于是她
安安静静地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大臣道:"至少,就只你一个人吧?"法尼娜
喊道:"绝对只我一个人,我向你发誓!"

    这是大臣所要仔细证实的:他兜着屋子走了圈,四处张望,然后,他坐
在一张椅子上,离法尼娜三步远。法尼娜露出一种温和、安静的模样道:"
弄死一个心情气和的人,换上来一个性子火爆、足以毁掉自己又毁掉别人的
坏家伙,对我有什么好处?"闹情绪的大臣道:"你到底要什么,小姐?这场
戏对我不相宜,拖长了也不应该。"

    法尼娜忽然忘记她温文尔雅的模样,傲然道:"我下面的话,关于你比
关于我多。有人希望烧炭党人米西芮里能够活命。他要是处死了的话,你比
他多活不了一星期。这一切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嫌胡闹,其实我胡闹首先
是为了消遣,其次是为了帮我一个女朋友的忙罢了。我愿意……"

    法尼娜恢复了她上流社会的风度,继续道:"我愿意帮一个有才的人的
忙,因为不久他就要做我的叔父了,而且就目前情形看来,家业兴旺正依靠
他呐。"

    大臣不再怒形于色了。不用说,法尼娜的美丽是有助于这种迅速的转变
的。喀唐萨拉大人对标致妇女的喜好,在罗马是人所皆知的,而法尼娜,装
扮成萨外里府的跟班,丝袜子平平整整,红上身,绣着银袖章的天蓝小制服,
端着手枪,是十分迷人的。大臣几乎是笑着道:"我未来的侄媳妇,你胡闹
到了极点,不会是第一回吧。"法尼娜回答道:"我希望这样懂事的一位人物
帮我保守秘密,特别是在堂·里维奥那方面。为了鼓励你的勇气,我亲爱的
叔父,你要是答应我的女朋友保护的人不死的话,我就吻你一下。"

    罗马贵族妇女懂得怎样用这种半开玩笑的声调应付最大的事变。法尼娜
就用这种声调继续谈话,终于把这场以手枪开始的会见变成年轻的萨外里夫
人对她叔父罗马总督的拜访。

    喀唐萨拉夫人不久就以高傲的心情抛却了自己受畏惧胁制的思想,和侄
媳妇谈起营救米西芮里性命的种种困难。大臣一边争论,一边和法尼娜在屋
里走动着。他从壁炉上拿起一杯柠檬水,倒进一只水晶杯子。就在他正在拿
杯子举到嘴边的时候,法尼娜把杯子抢了过来。举了一会儿工夫,好像一失
手,让它掉在花园里。过了些时候,大臣从糖盒取了一粒巧克力糖,法尼娜
一把把它夺过来,笑着向他道:"你要当心呀,你屋里的东西全放上毒药了,
因为有人要你死。是我救下我未来叔父的性命,免得嫁到萨外里家,无利可
图。"喀唐萨拉大人大惊之下,谢过侄媳妇,对营救米西芮里的性命,表示
很有希望。

    法尼娜喊道:"我们的交易讲成啦!证据是,现在就有报酬。"她一边说
话,一边吻他。

    大臣接受了报酬。他接下去道:"你应当知道,我亲爱的法尼娜,就我
来说,我不爱流血。而且,我还年轻,虽说你也许觉得我老了,我可以活到
今天,我的血将会玷污我的名誉的时代。"

    午夜两点,喀唐萨拉大人一直把法尼娜送到花园小门口。

    第三天,大臣觐见教皇,想着他要做的事,相当为难。圣上向他道:"
首先,有一个人我请你从宽发落。佛尔里那些烧炭党人,有一个还是判了死
刑。想起这事,我就睡不着觉,应当救了这人才是。"

    大臣一看教皇站在他这方面,就提出了许多反对意见,最后写了一道谕
旨,由教皇破例签字。

    法尼娜先就想到,她的情人可能得到特赦,不过,是否会有人要毒死他
可就难说了。所以,前一天,她通过忏悔教士喀芮院长送了米西芮里若干小
包军用饼干,叮咛他千万不要动用政府供应的食物。

    过后,听说佛尔里的烧炭党人要移到圣·莱奥城堡,法尼娜希望在他们
路过齐塔·喀司太拉纳的时候,设法见上米西芮里一面。她在囚犯来前二十
四小时到了这个城里。她在这里找到喀芮院长,他前几天就来了。他得到狱
吏许可,米西芮里半夜可以在监狱的小教堂听弥撒。尤其难得的是:米西芮
里要是肯同意拿锁链把四肢捆起来的话,狱吏可以退到小教堂门口,这样可
以看得见他负责监视的囚犯。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决定法尼娜的命运的一天终于到了。她从早晨起,就把自己关在监狱的
小教堂里。谁猜得出这整整一天她的起伏的思想?米西芮里爱她爱到能够饶
恕她吗?她把他们的组织告发了,但是她也救下了他的性命呀。在这苦闷的
灵魂哺醒过来的时候,法尼娜希望他会同意和她离开意大利。她从前要是犯
了罪的话,也是由于过分爱他的缘故呀。钟敲四点了。她听见石道上远远传
来宪兵的马蹄声。每一声似乎都在她心里引起回响。不久,她听出递解囚犯
的两轮车在滚转。它们在监狱前面的小空场停住。她看见两个宪兵过来搀扶
米西芮里,他一个人在一辆车上,戴了一大堆脚镣手铐,简直动弹不得。她
流着眼泪,向自己道:"至少他还活着,他们还没有毒死他!"黄昏黯淡凄凉。
圣坛的灯,放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又因为狱吏省油,灯光微弱,只这一盏灯
照着这阴沉的小教堂。几个中世纪的大贵人死在附近的监狱,法尼娜的眼睛
在他们的坟上转来转去。他们的雕像有一种恶狠狠的神情。

    一切嘈杂的声音早已停止。法尼娜是一脑子的忧郁的思想。半夜的钟声
响了不久以后,她相信听见轻轻的响声,像是一只蝙蝠在飞。她想走动,却
昏倒在圣坛的栏杆上。就在这时,两个影子离她很近,站在一旁,她先前并
没有听见他们来。原来是狱吏和米西芮里。米西芮里一身锁链,活像一个裹
着襁褓的小孩。狱吏弄亮一盏手提灯,放在圣坛的栏杆,靠近法尼娜,好让
她清清楚楚看见他的囚犯。随后,他退到紧底,靠近门口。狱吏刚刚走开,
法尼娜就扑过去,搂住米西芮里的脖子,把他搂在怀里,她感觉到的只是他
的冰凉的尖硬的锁链。她心想:谁给他这些锁链戴的?她吻她的情人,却得
不到一点快感。紧跟着是一种更锐利的痛苦:他的接待十分冰冷,她有一时
真以为米西芮里晓得了她的罪状。

    他最后向她道:"亲爱的朋友,我怜惜你爱我的感情;我有什么好处能
够使你爱我,我找不出来。听我的话,让我们回到更符合基督精神的感情上
来吧。让我们忘记从前使我们走上岔路的幻景吧。我不能归你所有。什么缘
故我起义,结局经常不幸,说不定就是因为我经常处在罪不可逭的情形的缘
故。其实只要凡事谨慎,也就行了。为什么佛尔里不幸的夜晚,我不和我的
朋友一道被捕呢?为什么在危险的时际,我不在我的岗位上?为什么我一不
在就会产生最残忍的猜疑呢?因为在要求意大利自由之外,我另有一种激
情。"

    米西芮里的改变太出乎法尼娜的意外,她呆住了。他不算了不起瘦,不
过,模样却像三十岁的人。法尼娜把这种改变看成他在监狱受到恶劣待偶的
结果。她哭着向他道:"啊!狱吏再三答应他们会好好待你的。"

    事实是,年轻烧炭党人濒近死亡,可能和要求意大利自由的激情协调的
宗教原则,统统在他心里再现了。法尼娜逐渐看出,她的情人的惊人的改变,
完全是精神上的,一点不是身体受到恶劣待遇的结果。她以为她已经苦到不
能再苦了。想不到还要苦上加苦。

    米西芮里不言语。法尼娜哭得出不来气。他有点感动的样子。接下去道:
"我要是在人世爱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你,法尼娜。不过,感谢上帝,我
这一辈子如今只有一个目的,我不是死在监狱,就是想法子把自由给予意大
利。"

    又是一阵静默。法尼娜显然不能开口讲话:她试了试,无济于事。米西
芮里讲下去:"责任是残酷的,我的朋友。可是,完成责任,如果不经一点
点苦,哪里又是英雄主义呢?答应我,你今后不再想法子看我了。"

    锁链把他捆得十分紧。他尽可能挪动一下手腕,把手指头抻给法尼娜。

    "你要是允许一个你亲爱的人劝告的话,你父亲要你嫁的有地位的人,
你就听话嫁了他吧。你的不愉快的事不必告诉他。另一方面,永远不要想法
子再看我了。让我们从今以后彼此成为陌生人吧。你给祖国捐献了一大笔款
子,有一天它要是得到解放的话,一定要用国家财产偿还你这笔款子的。"

    法尼娜五内俱裂了。彼耶特卢同她说话,只有提到"祖国"的时候,眼睛
才亮了亮。

    骄傲终于来援助年轻的郡主了,她带了一些金刚钻和小刀。她不回答米
西芮里,拿它们送给了他。

    他向她道:"由于责任的缘故,我接受了,因为我必须想法子逃走,不
过,我永远看不见你了,当着你新送的东西,我发誓。永别了,法尼娜!答
应我永远不给我写信,永远不想法子看我。把我完全留给祖国吧。我对你就
算死了,永别了!”

    气疯了的法尼娜道:"不,我要你知道,我在爱你的心情之下,做了些
什么。"

    于是,自从米西里离开圣·尼考洛别墅去见教皇大使自首以来她做的事,
她一五一十讲给他听,说完这段话法尼娜道:"这都算不了什么。为了爱你,
我还干别的事来的。"

    于是她告诉他,她出卖的事。

    "啊!混账东西!"彼耶特卢喊着,他气疯了,扑向她,想拿他的锁链打
她。

    不是狱吏一听喊叫就跑来的话,他打着她了。狱吏揪住米西芮里。

    "拿去,混账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欠你的!"米西芮里一边对法尼娜说着,
一边尽锁链给他活动的可能,把锉子和金钢钻朝她扔过去,迅速走开了。

    法尼娜失魂落魄地待着。

    她回到罗马,报纸上登出,她新近嫁了堂·里维欧·萨外里爵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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