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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加评奖

  积苔落笔


  ?格桑梅朵?

  唯  鱼


  那时,想看古代很容易。
  古代就是前清么。看得见,对村人才是正史;遥远的浩瀚典籍,都是传说故
事。
  前清就是那样的一件长衫,一杆烟袋锅,拱手一揖。
  主要是,男人脑后一根辫子。
  前清,在南河坝辗转不离。春徂夏,秋连冬,南河水累得流不动了,歇成了
一块冰,照着的还是,那一头芒絮,一袭古旧,和一脸天见无人解的晴雨。

  南河有什么呢?
  鱼。

  爷爷不吃鱼,还见鱼就发火。
  爷爷是家族太上皇。吃饭自己单独开一桌,高高盘坐南炕上,母亲伯娘婶婶
都在地下站着侍候;他在堂屋午睡,我在西里间想出去玩,宁可不雅地跳窗台。
怕从他身边过,不小心引来炸雷。
  那天中午,他进仓库房。一开门,一个细木棒从门楣落下,砸到头上。他捡
起就大吼:
  “哪个混蛋放这儿的?”
  我在院子里,正准备逃,他又一拍脑门:
  “噢!是我放的。不是混蛋,不是混蛋。”
  我跑到南河坝,才敢笑。

  南河也在笑么?哗哗的声很大。这么大声,也吵不醒睡午觉的人。
  高高的河坝,宽平如席。坡也不陡。半坡那个小房子,像极了哥哥从城里给
我邮回的明信片上,一栋外国楼顶那个旁开的天窗:人字架,细木板,对开门。
  这缩小的房子,我喜欢极了。
  爷爷却说:“猪窝!”
  还有:“看你们谁敢去那里?我不打折他腿!蠢人一个!”
  他说的,是二爷爷。

  二爷爷在睡呢。窗扇一样的小门开着,铺席是苇草编的。后墙一排木架,层
层有渔网。门旁挂着一盏玻璃灯,父亲给做的。爷爷不知道吧,没听他骂过。
  我不愿和别人一样,管这里叫窝棚,二爷爷又不是鸡鸭。就是他无冬立夏都
穿着一件长衫,发式怪点儿,和我一样梳辫子。只是他的头发太少了,像深秋河
岸的芦苇穗,风一吹,就蓬蓬乱飘。
  虽然我不喜欢,还是一看见就想起别人说那小辫儿的词:猪尾(yi)巴。
  我来就给他梳头。自己的辫子是常编反的。给二爷爷编,编不反。不让他动,
他就乖乖坐着。一不说话,眼睛就直直的去了某个地方。有时,那里可能是有什
么好玩的,有时那里怕是黑天吧,他努着眼珠使劲看,还像没看清,眼睛就水水
的。我总以为那是要哭了。
  一盯他,他就眯着眼呵呵笑:
  “那年在北界外,那个狼啊,半夜嚎得瘆人。唉,出门在外哟……”
  他一笑,圆滚滚的水珠,就忽悠悠顺脸边淌下来。边擦边说是风泪眼。
  我分不清什么时候是风吹的,什么时候是哭。
  他又在流眼泪。
  在睡梦里。

  二爷爷显然在做梦呢。铺席太短,根本不够他摆成“大”字;两腿弯曲对扣,
被长衫下摆箍着,伸展不开;胳膊倒是自由,横向两面,差一点就触墙。
  原来屋子真是很小。
  他梦见什么了呢?眼角一溜水,淌到了耳窝和席子上。脸像揉皱的草灰纸,
胡茬比头发还白。眉间那个深深的川字纹,都揪揪成一团了,荒荒的眉毛被碾了
似的,和乱乎乎的头发搭上了伴。鼻子抽动着,嘴半开,有什么东西堵着嗓子,
头连着脖子向后一挺一挺的。
  梦魇!我知道那种滋味。
  “二爷爷!二爷爷!”

  一听长长的唉声,我肯定这回的眼泪是哭的。
  他坐起来,陌生的眼光,还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停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上
身直抖。灰白的脸,皱出了惊恐和疼。要不,他也不会忽然用拳头哐哐的砸胸口,
那么用力,像骨头肉不是自己的。
  我急忙抓着他右手,他挣了几下,愣怔怔左右看,这才看见我,唉了一声。
迅速堆出的笑,没压住粗重的叹气。颤颤的话音儿像被堵着,丝丝拉拉地飘出来:
  “乖呀,别害怕!阎王和你爷一样,也嫌乎我傻,愣不要我。这死不掉的命
哟!”
  一开口,眼泪顺脸一溜溜流下来。抹脸的手,干树枝一样。

  不想二爷爷看见我哭。
  平常,他从不说这么让人难过的话,看见谁都乐呵呵的,连春冬手背皴裂冻
烂,脚心下河扎穿,大夫都呲牙咧嘴的,母亲和伯娘流眼泪,他还能笑着呢。
  是真梦见阎王了?听人说做那样的梦,就是要死了。我不想他死。
  “二爷爷!你见到阎王了?”
  “见了。阎王可真不够意思,说一不二,打个商量都不行。”
  “阎王多吓人啊,你还敢和他说话?”
  “敢。我都和他说一辈子了,老哥俩儿似的。可可俩儿也不行啊,命还是自
个儿是自个儿的!”

  我不敢问了。
  他脸上没了笑,不像在说笑话。想起爷爷常骂他傻子,是不是真的呢?村里
人大都叫“二老爷”,背后也多叫他“前清”,倒是没人叫傻子。
  爷爷像和二爷爷有仇。骂他穿长衫,骂他住窝棚,连二爷爷起早贪黑侍弄庄
稼,他也是骂的。可父亲说,就没人比二爷爷干活更好的,还笑说,苞米高粱茄
子辣椒,还当他是当年的二少爷,听令着呢。
  我信的。二爷爷和大树小草河水鱼虾,连和渔网都说话。

  最高兴跟着他在宽宽的大河坝上走。
  那时,他手里的长烟袋,像我们老师的教鞭,威风地指点着一些坡上坡下的
树,说是他哪哪年栽的,那年村里谁谁还是光腚娃娃;看见一大片马莲花,就说
马莲的老根有多少多少年了,生子生孙一大帮,是个有福的。
  那时,他的灰白长衫在微风里飘忽,才看出他真是瘦。长衫的扣袢,磨损碎
裂,大多时候都不能系紧衣服。灰发飞丝,脖子后拖着毛糙的细辫子。脸上忽明
忽暗,眼光远远近近,路遇生人熟客,抱拳作揖,朗声应呼。在高高的壕坝,北
方干蓝的天空下,没人比二爷爷更像从古代走来的。

  前清。前清有什么不好呢?
  除了爷爷,村人谁都说二爷爷好。
  他常年在南河坝,全村谁家的鸭鹅都认识他。哪个粗心大意把蛋丢河边,二
爷爷都给收着,捎给主人家,从没听说分配错过。
  谁家的媳妇生孩子,二爷爷不是第一时间给送鱼呢。鱼像是真听他话,生孩
子喝鲤鱼汤好,鲤鱼就来网里了;王二腰子坏了,要用鲫鱼煮红小豆,二爷爷连
送了好几个月鲫鱼;冬闲了,村人做豆腐过年,家家都会收到泥鳅干做配菜。那
是秋天二爷爷在黄泥里挖的。

  二爷爷和南河坝,像一个人的大小名,分不开谁是谁。
  春天干风呼号,房顶和屋墙四脚都压着石头,还是常常裂了墙缝,破了门框。
父亲就去修补,拿羊毛毡钉在里墙上。每次回家都吃不下饭。
  秋冬一来,在墙上钉上木板,抹厚厚的草泥,可炉火一停,小屋里还是冰窖
一样。
  寂寞长冬,我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往南看,不见低矮的房顶,只有飘飘炊
烟像一个孤单的人,东游西荡。离村子远,离天近。
  父亲更经常的去南河,还是回来就吃不下饭。也一句不说二爷爷的情况。

  谁都知道他会在做什么:凿冰窟窿捞鱼;拆编渔网;
  和渔网说话。像渔网是活着的:
  “我就不宾服你!你个兔子胆儿。跟你说过,你得放过小的,别抓老的。你
抓他们干啥?你那算啥能耐!”
  “你说你啊!该软不软,该硬不硬,都不看看那是个啥性子?你个蠢货!”
  “拽疼了你吧?活该!让你知道知道啥叫疼。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你个没心
肝的东西,咋能知道掏心挖肝是啥滋味。”
  “你就这个命!乱七八糟一辈子,不泡水里,也是个烂。你哪配见阎王啊,
几个小鬼就把你收拾了。”

  二爷爷和谁,都没有和渔网说话多吧。谁没听过他自言自语的长篇大论呢。
  却很少人敢搭话。谁对二爷爷好奇,都怕爷爷的暴怒吧。
  村人讲:
  很早时候,比我们家下乡早,比上大学的哥哥出生时还早。村里于福海激引
二爷爷,让二爷爷讲北界外。开始没什么事,讲着讲着,二爷爷就两眼发直,不
会说话了。
  爷爷赶来,一桶水浇到二爷爷身上,然后抡着斧子就去砍于福海。十多个人
拦着挡着,于福海还是被砍伤了肩膀,足足养了好几个月。爷爷蹲了三个月拘留,
回来仍不放过于福海。
  最终是于福海当众下跪赔礼,才作罢。

  我怕爷爷。
  最怕的还不是他发火,是他一到春秋就给棺材刷油漆。在祖屋那间高大的空
房中央,那口大棺材,据说有十好几个我那么多年,紫光乌亮。我一看就头皮发
炸,全身发冷。可村里的老人们却很羡慕的样子,每回都来围着看,啧啧赞叹,
说怕是往后,再没有人能享用得起。
  我真怕爷爷,连生他气都不敢。可是我心疼苍老的二爷爷啊。不能问大人,
也不敢和别人说,我一直心里嘀咕:一定是爷爷的骂,让二爷爷不回家的。
  因为他总是在骂,像连鱼都一起恨了。爷爷活着,家里就没吃过鱼。
  奇怪的是,打渔一辈子的二爷爷,也是不吃鱼的。

  两个不吃鱼、不过话的人,竟相跟着老去。
  父亲不让谁说死,只说老了。

  我记忆里第一次,二爷爷舒展开了身子。躺在堂屋宽大的桌案上,那么老,
那么瘦弱。像屋角很多年累积的尘灰似地,又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
  新的长衫,藏蓝色;扣袢黄豆大小,颗颗骨硬,整齐排列在身侧;小立领,
伏贴地遮住褶皱成堆的脖颈。原来穿长衫,二爷爷会这么端庄好看。
  爷爷是看见了什么,才那样发疯的呢?
  骨架高大的爷爷,瞪着浑黄眼珠,跌跌撞撞一冲进门,就怔在门口。
  父亲一脸惊慌,满地乱转,不停搓着手。我想是为接二爷爷回家,没和爷爷
商量吧。二爷爷是睡过去的,太突然;而爷爷去亲戚家,没在。
  那是什么啊!人怎么能有那样的声音呢?就和要被宰杀的年猪一样,长长的、
长长的嘶嚎,听着的人嗓子都觉得火辣辣的,撕裂一样难受。
  爷爷就那样磕磕绊绊奔到二爷爷身旁,直挺挺地站着,没有一滴眼泪嗷嗷干
嚎,瞪着眼死盯着二爷爷的脸。
  所有人都吓呆了吧。大人们互相你瞅我,我看你,没人上前去,一定和我一
样隐隐恐惧。空气里有一种灾难将临前的异样。
  果然,爷爷先是再也站不住似地,仰着头蹬蹬往后退了几步,又趔崴着猛地
向前一扑,一大口鲜血喷射出来,然后一坨软泥一样堆倒在地,昏了过去。

  二爷爷过世不足一个月,爷爷去世。
  醒过来的爷爷,还是没流一滴眼泪。吩咐用祖屋那口紫木棺材,装殓二爷爷。
所有陪葬的东西,都是他一人置办:一个油红珠串的算盘,一叠硬纸账本,一木
箱透明黄亮的小开本古书,一杆明光锃亮的黄铜烟袋,几挂雪白的新渔网。
  一轴画。
  不知爷爷求谁画的,画上的女子粉袄黑裙,乌发侧挽,唇红齿白,柳眉凤眼,
安坐朱红高背椅,双手交叠,静静地望着人。说不出的雅致妩媚。
  村里老辈人说,这就是没过门的二奶奶。

  一家四兄弟,寡母抚养长大,亲睦和敬。
  成年后,英俊果敢的老二当家。
  大哥仨农闲就带上伙计跑北界外,倒换毛皮牛马:扩充家业,兴办私塾,供
留洋幼弟。
  在一个大车店,英武老二,路见不平,救下一个将被拐卖的识文断字良家女。
  先已成家的老大老三,非常高兴。
  性子最温软的老三,飞马回家禀请高堂;
  敦厚老大,令老二留守店里,等母亲示下,自己代老二去北界外谈买卖,不
料被一伙“胡子”绑架,索巨额钱财。
  老二老三赶去赎救。老大宁死不想累及家私,故意触怒匪首,已被贼杀。
  寡母听闻即逝。
  老二抵死不娶跟来的俊女子。女子初见长衫就喜欢,非郎不嫁,夜跳南河。
  老二终生未娶,驻河为家。
  河坝后,有家族坟地。

  当年,长衫二爷,心高量雅,置业齐家,百里闻名。
  三爷因兄坚誓不婚、后又罪己离门,跪求兄长五天五夜,人河侧目。
  开辟分成份,二爷一人担过,称所有买卖田土,均是自己名下。
  文革批斗二爷长衫长发梦想“复辟”,三爷怒砸会场,同被关押。
  二爷三爷初一十五上坟烧香,一齐来去,两厢无约。
  坟上供品,唯鱼。

  慈母。长兄。异乡女。各有个别。
  一嗜深同:非鱼不荤。

  前清。区隔满洲国的大清正称。
  北界外。今内蒙。



  灵  犀


  那个人一蹲来旁边,满地排排站的小泥人,忽悠一下子,三三两两的前仆后
倒。
  我当时就想,它们肯定也是抬了头才被吓着。要不那个低眉顺眼的长辫子女
孩儿,怎么还稳稳当当立着呢。

  盛夏正午。院门外大榆树下。
  晒蔫的芦花鸡,在树根儿扒拉出个土坑,像有蛋要孵,扎撒开翅膀窝在那儿,
抹搭着灰白双眼皮,可像邻居老王奶奶打瞌睡了。就那一小块儿阴凉,都被它占
着。这回我没赶它走。它又没像往常,我一和泥,它就围着我,绕着圈儿东衔西
叨地闹;树荫太小,也遮不住人。
  大人都在午睡,没人管我脏不脏衣服。尤其彬不在,阳光又重,不等他来抢,
小泥人就能晒硬实,可以藏起来,不会断胳膊掉腿。
  太阳白光光的,都不敢抬眼看它在哪。在树尖吧,知了叫得那么凶。
  黄泥有点干,正想回院子去井台蘸些水,忽然身边有了阴凉。

  那个男人挨我很近地蹲着。
  是背对大道没看见,还是姥姥说的,一做泥人就成了小聋子呢?一看他的笑,
想一定是因为他走路轻。那样笑的人,脚步好像不能重。
  这样盯着人看,是不好的,姥姥会说不礼貌。可心一慌就动不了。慌什么呢?
明明他笑眯眯的。
  黄白瘦脸,头发也平展,扫帚眉,鼻骨很直,嘴唇有点厚,胡茬比父亲的黑。
弯着嘴对我笑,像认识我似地。牙有点黄。
  看着看着,我忽然看清,他的细长眼睛没笑!乌黑眼仁里,很小的一个我在
那儿晃。一束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眼角那儿散开三道深褶子,笑纹就太浅了,
那笑很像两朵影子,在嘴角一飘一闪的。
  想跑回屋,去叫姥姥。身体就跟种在地上,脚刚一动就晃悠着要倒。
  芦花鸡忽然炸窝似地,叽嘎嘎大叫了两声,扑楞楞一下子跳了起来,煽着翅
膀连跑带飞,几下就窜到身后的大路上,然后停下来,高视阔步地回看我,像知
道我害怕,等着看我也跑开呢。
  我不想再和他对眼儿。他眼里的光和咧嘴的笑,怎么看都是两个人。一股凉
气嗖嗖地从后背贯到小腿,攥着的泥巴就比手心都热了;身边的阴影也遮黑了小
泥人。除了那个低着头的长辫子,它们都想藏起来吧,缩缩巴巴的变小了。  

  “这些都是你做的?哎,这个梳辫子的可真好看哪。”
  他轻悄悄的声,像说的是个秘密。歪过头,笑迷乎乎的,定定地看着我,口
气亲热。看他眼睛,还是没笑。
  “你手真巧!我就没看过谁做泥人,比你做的更好。”
  他边说边扶起那些摔倒的小泥人,噗噗地吹去沾上的浮土,像也怕它们摔坏。
一个一个轻轻立好,端详着,不住点头。
  除了姥姥,还没人这么夸我做泥人呢。那个梳麻花辫子的,他肯定和我一样
喜欢,放手掌心,左看右看的。
  “这是个你想着的人吧。是谁呀。”
  “是香子。”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想香子。
  “她在哪呢,离你远吗?”
  “她淹死了。在山里。我家春天刚从那儿搬回来。”
  “哦?……啊,这样啊,怪不得她低头伤心呢。她是知道你想她了。”
  “人死就埋土里了,还能知道吗?”
  “知道。你往死里想一个人,她就会知道。”

  他的声更轻了,断线似的,飘飘悠悠,像被他喘出的粗气给吹出来的。我又
盯着他,是觉得奇怪:语声那么颤巍,听着就是心里难过么,脸却笑着。
  他不看我了,打量着我家院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和我说话。我手上泥糊糊的,
头也晒得有点迷糊。想去井台洗洗,可他还没问完呢。我发现,他还回头回脑。
  看什么呢?

  我家在村子东南角。西院墙外,就是横贯南北的大道。道西是一片草甸子,
向南直铺向南河坝。再往西是小学校;屋后菜园子外,没有别的住家,整齐的杨
树林连着整片庄稼地,一眼望不到头。东面错后稍远一点,只临老王奶奶一户。
她是孤寡,常住县里侄子家。
  那个人一左顾右盼,又成了两个人。说香子时的软和样不见了,皱着眉,眼
神精光,猫眼一样又冷又远。
  好像他来了很长时间,可摸摸那些泥人,还都湿着呢。他蹲在那,紧抿着嘴,
低头抬头的,也不知想着什么,没有离开的意思。是在等泥人晒好吧。反正二十
多个呢,除了香子,还有一个很丑的男孩儿,其余的他要我都舍得。
  那个大肚丑人,是给彬做的。他也五岁,总欺负我。我一做泥人他就来抢,
然后故意在我眼前掰掉胳膊拽断腿,看我伤心,就拍着手又笑又跳。这回做个最
难看的:肚子圆鼓鼓的,腿短脚大,光头上三根鸭毛,眼睛就划一条线,咪咪着,
大嘴向下咧歪,呲着两颗小树枝大牙。他再欺负我,我就拿出这丑人,说这就是
他,天底下最坏的人。一准他会抢去,看他摔不摔“自己”吧。

  正想得高兴,那个人竟真的伸手去拿丑人了。脸轰地热到了耳朵根儿:要是
他开口要,咋办呢?说了半天话,还净夸我,咋说不给呢?可是还能做得这么好
吗?丑得彬一看准会生气。不吱声吧,那样他就会知道我舍不得。除了彬,谁会
硬要人家舍不得的东西呢。

  “你这是生谁的气呀?”他这会儿是眼睛在笑了,看透了我想什么似的,眼
角纹聚成了堆儿。
  “我,我弟弟。他比我有劲儿。”
  “他这么丑啊!”
  “不是。没敢真照着他做。”
  “为啥?”
  “他是我弟。摔坏会疼的。”

  我听错了吗?想好好看看他眼睛,可他已经扭过脸去,不发愣,也不说话了。
轻轻地放下丑人,拍掉手上的浮土,忽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后走。脚步不像我想
的那么轻。白短袖蓝裤子黄胶鞋。背影很瘦。

  天很高。草甸子蒸腾着一波波汽浪。等我追过去看,大道上那个人已经离了
很远。
  路看着真长。  

  过了多少天不知道。园子里井台旁那一大丛芍药,落败得只余叶黄没了花红。
  也是午后。常像芦花鸡那样打瞌睡的老王奶奶,小脚碎步,竟在窗前一闪就
进了屋。
  高声大气叫我乳名,搂着就不撒手。口气笃定地对姥姥说:
  “妹子!你再也别害怕,天照应着这孩子呢!”
  姥姥的脸,刷地旧了又新了。
  五娘家英子刚死不久。去年春起我俩得了相似的病:出鼻血。她是白血病。
  老王奶奶讲的事,比英子的死还可怕。

  那个人是杀人犯。
  他在六个夏天,杀了六户人家。死的人数随讲的人有变,一个说法是相同的:
  六年前。夏天。他妹妹去串亲戚,途中失踪;
  他做了个梦,梦见妹妹是正午去一户人家找水喝,被杀死,埋在堂屋门坎底
下;
  梦里,清晰的有一条南北路,一座路边孤立的房子,门外有树,园里有井。
  六年里,他沿着妹妹可能的路线,每个夏天找一遍,跨乡越县。符合梦见人
家,就以过路饥渴为名,进屋寻找疑凶。六户人家被杀情形不等。
  但每家堂屋门旁,都挖有一个大坑;每家东西都没被翻动。
  北方夏日正午,阳光狠烈。村子安睡如夜。
  无人即时发觉。

  那人是在省城医院被抓的。他自断了右手,在杀第六家后;疼发昏时,漏了
嘴。
  押回县里游完街,枪毙了。
  老王奶奶正在县里侄子家,看了游街。
  细想那人,竟是见过的。就是那个中午,她想来我家井里打凉水解暑,隔墙
看见那人,陪我玩,和我说话。以为我家来了亲戚,就没过来。

  大人惶急盘问,那人都说了做了什么。
  我只记得说泥人的话,零散问的,忘了。
  想着他一时像个熟悉的人,一时又是两个人。姥姥搂着,前心后背还是凉森
森的。
  说了香子,说了丑人,说了他忽然走掉。

  没说那句话,他离开之前那句我以为我听错的话。他说:
  “我就是总听见你喊疼啊!”
  也没说,我还知道,他哭了。

  二十几年后。一条乡间公路拓修。
  民工在相邻空地,挖出一副骸骨。鉴定为:女,年十七八;死亡三十年前。
  那里,原有一座烧毁的孤房。
  房西是条南北路。


  偶  然


  周末。舅舅让表哥来医院接我,途经一个幼儿园。
  长长的白漆围墙上,一方方童趣酽酽的图画。全然的心白世界,不着机心技
法。端庄它们的,想来除黄髫小儿,需厚德大贤吧。车行缓,画面在眼角余光里
断续,有什么忽悠一闪,心咯噔一下,“停”声的骤疾,先愣了自己,看表哥惊
慌盯着我脸,惟羞愧笑指画墙。

  立一方画前,看一目硕头大的黑猫,沿一根细细麻绳往屋梁攀爬。我一定有
什么特别的表情,使陪在旁边的表哥没问也没笑。大脑奔来撞去的断念,零羽一
样浮落画外,川流不居。
  那个黑猫,细弱身形,在儿童画几个线条涂就的宽阔房间,唯此唯一的醒目。
  就如一切大所具备的,画里其它什物被视觉略过。孩子描圆瞳孔的娴熟,让
人觉得眼眦的粗糙歪拧,应该是大有缘由的;方形眼框紧贴着脸边,鼻子简化成
一竖线;嘴巴闭得太紧,扭歪了两边胡子的对称;头和后背都朝向画面,长脖子
因而扭曲剧烈,褶皱条条;眼珠黑绿混沌,水光迷蒙,像正扭头和什么蓦然对视,
瞬间惊惧得僵凝一样。
  白白的前爪离房梁只余短小一段。
  右下角,小小歪歪的署名:柳小蒙。

  柳小蒙柳小蒙。好半天才发觉自己在不停默念,大脑早已驰去搜寻令心驻的
蛛丝。却哪里欺来一条黄土路?焚日高照,草气熏熏,一个抱着孩子的邋遢女人,
步履迟迟。
  “赵淑云”!
  赵淑云是谁?
  显然,记忆在此时,是场无序暴乱。

  乡路迢遥,错身而过。她忽然亲昵地叫出了我的乳名。辨识半晌才认出,小
学同学五年。
  哽咽难言不只为六年不见。十七岁的我未负众愿,上大学前回故土走亲;二
十岁的她一脸木然地拖拉着一个脏污不堪的小孩子,形容只匹憔悴。
  听老家人说过她十六嫁人,经年挨打受骂,是娘家索要了高额嫁资。也曾难
过。可听闻和看见还是不一样。她为我的伤感而陡生的泪光,瞬间流露的一丝艳
羡和失落,重又萎顿自认的淡漠无言。北方八月流火,我心在冷颤。
  她又慢慢走远,仿佛曾经的一声长叹。
  那也是夏天。她的前桌丢了交班费的五块钱。老师和班长挨个搜查。每临混
乱都心跳脸热的我,看似最堪疑。接到她投奔来的目光,更慌如奔鹿。
  教室里紧张兴奋,静默如喧。
  忽然一声叹息响起,那么苍老。如一团累世积尘,轰然上飏,覆散纷纷如一
张无形灰网。
  老师是否也被震撼,站在原地没说话。众目灼灼下,她慢慢站起身,慢慢掏
出一把纸币放上讲台,脸上抹去了一切表情,拖着书包拖着脚慢慢走出去。一个
游魂。

  我能知道她那一去,会走向哪里吗?
  就像是否该想到,那个韩淑梅和韩志成会那样死。

  端倪开始就在。不关性格开朗待人热情的韩淑梅。和寡言的韩志成同桌的魏
占东,女里女气的,身上总有檀香胭脂味,有时耳朵边儿会留下明显白迹。扭捏
行止,看着就让人无由的冷气袭来,心又隐隐生哀。
  听说他被当女孩养大,男孩多的家常这样。魏家住县城,条件好,魏占东学
习也好,总替韩志成做作业、交杂费;也常不明原因掐破韩志成的手背,而后两
人又相互抚摩着流眼泪。
  学生在背后是嘲笑的;同事偶尔谈论;我暗自惊心。
  讲课时踱到他俩桌边,觉得回避和观察,都是伤害。青春以及它的副产品,
那时在关注灵魂的我心里,羽毛一样。背对一切易碎的语词,常惊悚花娇蝶浪这
些永恒事物易逝的殊相。
  我和他们同龄,却咫尺天涯。
  俩月后。高考最后一日。回家路上,韩志成向韩淑梅求恋不成,用铅笔刀割
杀了韩淑梅,而后自刎。
  魏占东上吊未遂。
  北方七月,玉米地甜香馥郁,血腥莽撞。

  悲伤于别人,是否也一样是莽撞和冒犯。不知源自何时,我对自己微笑的习
惯都生出些些警惕,怕背后隐藏有我不知道的精神的敌人,伤人伤己。

  柳小蒙也怕过吧。他是怎样的孩子,看到了什么?想象和天赋自然也能有那
样的表现力,但没经过身体的恐惧,于孩子的心想来不会有那么深的刻痕,以至
于顺着无意识的履丝,走进了线条。
  在孩子那里,不能言明的留痕最久;重要的就是大的。比例是成人的事。
  恍然一个小小男孩,独对白墙,描摹照心。周围有人,晴日温暖。此刻不会
紧张,但也不会像近旁那些画太阳花朵的孩子,能边笑边画。他进入了自己,用
笔和猫说话,像用猫和人说话。
  有人听见么?
  心倏然有凉。对自己摇头而游思未去,很多东西模糊前来,又在半途拐弯,
溜掉了。

  曾一直觉得自己是贝克特说的那种人,什么都不记得,因为什么都没忘过。
也渐渐懂到什么都不忘,不止是不智,甚或是受了某种诅咒的。有这意识的人,
会自觉地避免谈论自己。而谁是自己?
  似乎有些什么一直就明白的,在大脑拥挤。它云集了某类形如思想的东西,
却找不到路口。越是寻觅,越强烈地感觉它在逃逸。
  寻。通常是排排坐,从单独的特殊性始。我还喜欢这样的观察习惯么?似乎
很早就在回避它,而经常去看一般性:房子是居所,一棵树是所有树。

  顺序。
  画。柳小蒙。赵淑云。死亡。恐惧。
  死亡不等同恐惧。死只是某种答案其一,问题永远在路上。

  去舅舅家的路,应该不是这么短。
  到和舅舅独处,我为仍有些心不在焉自责。舅舅年届九旬,是我最老的亲人,
到了活在回忆的年纪。听他绵长絮叨,是如今唯一的我所能给予。二十多年里,
自己的羸弱不知劳费老人多少眼泪和心神。
  当他显宝似地给我看他翻腾出的旧物,刹那间虚空哪里伸来一只手,紧紧揪
着心口。疼痛先如万千针刺,旋即热水漾开似的浇灼,任我怎么克制,还是一时
呼吸失据。
  她就站在这里!
  磨损了毛边,灰黄了影像,暗淡了荧光。可那亲爱的脸,那一身古拙的宽大
黑衣裤,娇小裹脚,双手交叠的文雅娴静,瞬间跨越三十年。我甚至看见了她脑
后伏贴的发髻,细枝银簪;她特有的气息,暖黄扑面。
  舅舅真是老了,忘了我三十来年从没找照片来看。这个养大我的人,一夕得
病,三日而亡。自此开始的相关追问,每个细节都曾是一纸密语。字字清晰,而
整篇难释。

  这一回是迅速读懂的。
  舅舅拿出一个童帽,簇新,古久,应该是姥姥做好而没给我戴的。帽形类于
童花发式,颏下系带,流苏多彩;天蓝织锦帽面,鹅黄里子。绣图简单:
  两边桃叶形帽脸,对称翠绿柳枝;宽宽帽额,赫然一个黑虎头。
  我的虎头帽! 
  唯一不曾戴过的我的虎头帽,它被姥姥藏匿,是头面图案,肖虎又肖猫!

  但愿我猜错了那个画猫的柳小蒙;但愿他心里,没留一个冰凉的折角。不像
另一个人,心里曾有很多折角。年少时,隐约知道,心里发生过的就什么都绕不
过去。后来懂自己天生不太坚硬,就尽量不去翻转,尤其在还不能平复它们时。

  五岁。一个春夜。
  从那只黑猫在炕角躬起身,支楞起耳朵,骨碌着绿眼左右逡巡,她就心慌。
甚至那声响鼻,她都知道是猫在故意试探。猫轻手蹑脚,她替它害怕得心嘭嘭乱
跳,手脚发凉,嗓子眼发紧。隐约感觉,猫正要去做的事非常危险。像洞悉了她
的察觉,正漫向窗台的猫,陡然转过头,一束荧荧绿光,探照灯似的刷地逼射过
来,瞳孔黑洞洞的,幽深不见底,看着能把人一整个吸进去。她吓得一闭眼。
  再看见时,黑猫竟爬上了窗钩。短短的绳钩离炕那么高,猫是飞的么?
  忽然一声长嚎,不知何时,一根麻绳紧紧勒着猫脖子,鲜血从双眼汩汩外涌,
滴沥不止;呲出的牙亮如一排钢刺,嘴角撑裂,血沫飞溅,声嘶力竭的乱蹬乱踢;
抻长的身体旋扭成麻花。黑绿眼珠鼓胀凸出得就要掉下来了,死死盯着她哭喊:
  “救命啊!……”

  到听出哭叫的是自己,眼前和声音一样陌生。灯光刺白,姥姥抱着她摇着她,
连声叫着她乳名,母亲在给她擦水一样的汗,父亲搓着手在屋地走来走去。
  捂上眼睛也挡不开黑猫的淋漓鲜血惊恐呼嚎。不敢往那看,也说不出话,胸
口和嗓子沉闷热痛。姥姥已经急得眼圈红,可自己就是停不下哭。
  父亲出去。
  邻居杜伯娘来了。她已哭不出声,只无力地抽噎着。杜伯娘柔声微笑着说,
你看见什么说出来就不怕了。姥姥点头,她就断续地开始说,不由又大哭。哭,
黑猫就离远了。
  杜伯娘伊始是亲热地攥着她手的,听着听着,竟和被火烫了一样,哆嗦着猛
然甩开她,迅速地出溜下炕,边拨浪着黑麻麻的小脑袋,边小脚往外疾走,还小
声嘟囔着:
  “见鬼了见鬼了!”
  她再次被吓哑。杜伯娘脸白皱皱的;母亲蹙眉,眼里有怒;姥姥慌忙放下她,
下地拉紧杜伯娘。杜伯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看她的眼神,像,像黑猫。
  很长时间,杜伯娘闪闪烁烁看她的样子,总像她身有毛刺。

  我懂姥姥为什么主动说起,她怕我吓着。只是她来不及知道,等到明白站在
山巅你也望不见自己,那才是更仓惶的。
  那个房子,是从山区刚搬回故乡的我家暂住的。屋主张八是南方人,因故南
返。
  张家留有南方习俗,做一种桂花酿,瓷罐封装,放小筐里,用夏天吊窗扇的
绳钩,悬挂屋梁。一夜,他家的黑猫不知怎么竟攀到窗绳上,蹬翻了筐,摔了存
了很久的桂花酿。张八一怒之下,用窗钩的麻绳勒死了猫,吊了整整一宿。
  杜伯娘说,你家刚搬回两天,大人尚不知,小孩子怎么知道;你们谁都没听
说过这事,她咋能梦到,还那么真真的。
  你家又没有猫。

  “心最干净的孩子啊,才啥都看得着,那可不是谁人都能的。等你像大人那
样啥也看不着,就是眼睛和心都不干净了。你说哪样好?”

  怎么会不信从我落生就抚养我的姥姥。害怕却更多:怕再见那只凄惨流血的
黑猫,又怕真的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看不懂,就是心眼都不干净了。
  原来失去也是可以怕来的。最后,肯定心还是不再干净,以至什么预兆都没
看懂,害死了最爱我的人!
  大我五岁的表姐就这么说的:要不是我执拗的想听故事,要不是姥姥太宠我,
大冬天的坐着讲了半宿,她就不会感冒,不会得急性心肌炎,不会那样死。
  北方腊月,寒天如铁。姥姥一句告别的话没说,撇下一杯苦酒灌蒙的人,任
流年的一些水自己在心结冰,一次也没再回来暖我。

  偶然。人们经常轻易地拿起它,用来解释或予人予己以安慰。
  以后知道,人世许多难以破译的东西,常是一些概念在图解它,也因而常常
被过分贬低。
  想这个词,就看见夏天雨后一地湿泥,蚯蚓爬过,画满犬牙交错的神秘符咒。

  赵淑云的图符上,可是有我?
  十一岁,满心的礼义廉耻,又像一切胆小的人,对惊恐难过,感同身受。她
哀哀求告的无助眼神,当时凄惶得我几乎哭出来。知道自己最会被信任:学习好,
年纪最小,不缺钱用,随便一个借口就可能使那场喧嚣收梢。优点是多容易掩盖
缺失,人是多愿意相信强势,直觉的知道。
  是否犹疑时间过长呢?明明觉得是一瞬啊,只是在想怎么和老师找理由。

  魏占东和韩志成。那张薄薄的黑灰图谱上,纠缠撕扯得最细脆的那一截,我
是有见的。
  听我课他们总神情端方。魏占东画过一些我的素描,某些细部的着意里,能
看出唯有同性才能有的了解和羡慕,让人心惊也莫名心疼;高高大大的韩志成,
英气逼人,沉默黑深。每每路遇我,总会一惊,也总是如有万般羞愧的脸红。
  知道他们敬重我。
  而那所县城高中,一群想鱼跃龙门的孩子,一些看大为小看小为大的师长,
少有人如我,儿时就深惑于一个人的死,年少又骤发重疾,而后就有些必然的形
而上,最多纠结在生命何来何去的苍茫追问里。居远眼易清吧,我隐约知晓,青
春期的他们,在上演一瞬的激情混乱,一生的不堪回眸。

  如果……偶然是短命鬼,来去如风,很少清晰留白。
  像没有如果。

  谁没看到呢,它穿梭世间如入空境。几人见底,如何迎拒。
  然而,几个偶然的随意组合,就关乎一个人的此生运命;你的合理出现在他
的悲剧,就可能是一种恶。多年里,在很多人事前裹足,不任气恣情,不随性起
心攀缘,不擅论对错优劣,甚至不敢轻动词语。
  一念非是,万重余秧生系。

  我知道。我知道的,荒诞的盛大磅礴,是让一份对生对世信有神谕似的郑重
和小心,看上去有些天真和悲伤的。
  可是,有时候我会想啊,一生里,每个人如各自和相互都肆意涂抹,放逸无
忌,除加增了些许热闹的空洞悲凉,又有什么被挣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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