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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  叶

涂建华

香叶从梦中惊醒时,双手惶恐地箍着前胸,心怦怦直跳,掌下的双乳如温顺的白兔。
衣服是在梦境中脱去的。马灯如豆,昏黄地照着刚从热被窝中爬出散发馨香的胴体,
朦胧如诗。她下意识地扶摸了一下白兔们,白兔便沉浸在一种不胜娇羞的甜蜜和酸
楚之中。她神情恍惚,惆怅莫名。
此时吊脚楼雨骤风疏的是驼背的鼾声,如洞箫与皮鼓的合奏维妙维肖完美无瑕,如
泣如诉,绕梁三匝。驼背多年来乐此不疲而懒于做梦。驼背睡技高超警醒至极连香
叶千层底鞋轻踏楼板的声响抑或从三五里外传来的群猫哭诉春情的微弱号啕都能把
他惊醒,此时当香叶穿衣揽裤翻身下床,驼背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他的演奏,而回
到昏黄的现实中来。
“起了?”驼背问。
“起了。”香叶答。
“不多睡?”
“收粉了。”
香叶拧亮了马灯,驼背翻身背过光去重操旧业。少顷,乐声徐起。直到香叶打开楼
门,一股山风因不胜夜凉迫不及待地闯入民宅时,驼背才被再度扰醒。
“什么声音?”
香叶诧异于驼背如鼠的警觉,沉思默想也不觉有什么声响异常,便敷衍说是风,并
上前给他拢了下被子。事实上当香叶下楼,打开□门时,确有一黑物自胯下钻过遁
入黑暗,驼背的诧异应是针对黑物或许曾经发出过的声响来的。香叶在心里骂了一
句娘,不知所指。她拾级而下,一任山风肆意而放纵地掀起她的棉袄,撩拨她的肚
皮。
三月的山野,青蛙适时对话各抒己见胡言乱语,得宠的和失意的杜鹃彻夜不息地把
它们那经不起推敲的爱情鸣唱得催人泪下如诉如泣。香溪水涨。涨大的香溪如同一
路浩大的盲流拥挤而下,一路闹哄哄的讲着野猪岭的乡音土话,憧憬着下海后的美
好未来,激动得活泛而生动,冲得碓房的水轮飞转,杵声阵阵。
这是一种古老的农活,古朴有如碓房杉木皮屋顶上的绿苔,充满民俗乡情。水轮石
碓将一种叫香叶的干树叶舂为齑粉,收集起来,是制香的上等原料。香粉运出山,
便是山里人世代赖以为继的布头线脑,油盐坛子。
收完粉、添完叶,香叶一屁股坐在香叶堆上,看水轮转圈子。叶子前两天才从崖上
担下,是旧年荫好的。香溪水张不几天,香叶便舂好了一春一夏的口粮和饲料,腾
出石臼舂香粉。好久没闻这种气味,香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她贪婪地吸了两口
空气,就着杵声乱唱起来:
十八媳妇三岁郎,
新郎夜夜尿湿床。
站打冒得扫把高,
困打冒得枕头长,
困到半夜喊呷奶,
我是你堂客不是你娘。
哼着哼着就睡着了,香叶的气味有催眠作用。睡了的香叶脸上荡漾着一种抱着三岁
郎甜睡的安祥。
一早,香叶朦胧中被敲门声惊醒。打开碓房的门,却是古林。
古林还是个细伢子的时候,和同样还是细妹子的香叶都住在梓山冲,上下屋的邻居,
是一起在香叶堆里煮耍饭长大的。香叶问古林:“我长大了嫁给谁呀?”古林说:
“你爷娘冒给你安排好?”香叶说:“冒。”古林也想不出良方,就说:“嫁给我
吧。”香叶没有异议,两个人便游戏着过了一会日子,因得睡在了一堆。
仿佛一觉醒来,香叶就到了含苞欲放的年龄。父亲给她安排好了去向,安排得有条
有理使香叶因不必忧心无人可嫁而忧心忡忡。香叶嫁给了溪下白石崖的驼背,嫁得
莫名其妙而又合情合理,使人觉得父意难抗天命难违。命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
能使你在顺心时和违心时都承认它并服从它。命运与你同在。
命运的诠释同样也适合古林。
香叶出嫁后,古林得了一种叫梦游的怪症。当人们还无法理解那种在青天白日里的
胡言乱语、举止失度的症状时,古林就已完成了一桩惊天动地的杰作。某月某日,
他跟踪一个山村女教师去了很远很远不即不离如影随形,最后把女教师堵在了溶洞
口,使女教师受到惊吓神经错乱。古林的父亲清楚儿子违反了第七项注意,甚至可
视为强奸未遂。他在公安人员拿着绳索光临梓山冲前一窝烟叶子时辰率先一巴掌打
醒了儿子令他远走高飞。古林从此隐迹藏踪音容杳杳。次年女教师调往他乡。
女教师走的时候,人们有一个惊奇的发现,这个发现在香溪很是轰动了一下子,且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至今仍是一个迷,那就是女教师长得一点也不像女教师自己,
而是十分像那个叫香叶的女人。有人试图以女教师的长相这一点来诠释古林那次令
他倒楣的梦游,却又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理论支持姑妄言之而已。
香叶和驼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真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直到旧年。“无话”
是因为香叶没有生育造成的,没有小孩的家庭平淡如水。没有生育不能怪香叶,这
是发生在香溪的怪症,和古林的梦游一样。所以当你在欣赏香溪山清水秀的一面时,
你应该警惕它山魈水怪的另一面。多怪症就多怪医,以一丈之道对付一尺之魔。香
叶锲而不舍地爬山越界,访问各路方士郎中,尝试各种牛鞭狗肾枸杞人参以求驼背
挺直男人雄起。种种的努力消费了香叶十五年如花青春,但香溪还是那个香溪驼背
还是那个驼背。
最后的线索牵涉一个叫古木的老头,这条线索有望使我们的故事中已失踪的那个主
要人物继续登场。古木是古林的父亲。
香叶向古木讨方的时候,古林回到了古木的身边。这是十五年后的重逢。关于十五
年古林的去向,香溪人有三种说法:一是说有人在汉口街上见过古林在拾破烂;一
是说古林在雪峰山顶守山老人家入赘为婿,与老人丑陋而粗壮的女儿结婚且帮忙复
制了大约一个班的丑小鸭,分别命名为古森一、古森二如此类推云云;更有人说古
林根本就没有离开过香溪,他住在野猪岭的山洞里,古木老汉以采约为名为儿子运
送给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临终时才用意念遥感,把古林召回。
一切的传闻无从考证,十五年风霜刀剑刻就古林深沉的性格和刚毅的面容。山民们
生怕自己的言语不妥而再度惊走一只受伤的山鹿,他们对古林的传奇讳莫如深。
正应了东坡居士“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鬃如霜”的词句,两人十五年一见便
有恍如隔世之感,只是无限的慨叹被古木老汉的仙逝冲淡了。古木老汉是在当着古
林和香叶的面安然仙逝的。香叶不迟不早在古木老汉行将逝去时向他求讨秘方,也
是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然而古木老头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写在死去的脸上成为永
恒。
香叶没有得到秘方的片言只语,关于古林的阴影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香叶醒来的时候,古林就在面前。香叶发现古林时并不十分诧异,她清楚自古木西
归他俩邂迫的那天起,这香溪就有一又迷惘的眼睛在窥视自己,无时不在。香叶很
平静地说:“什么事找我?”古林说:“下资阳去,你旧年的香粉搭去不?”香叶
说:“怎么好麻烦你?古林。对了,帮我买几包老鼠药。”
“买那东西干什么?”古林问。
“黑猫夜夜来扰,好烦,把老鼠闹死去,它也许不会来了。”
这时崖上问:“香叶,跟谁在说话?”
香叶说:“古林问我们的香粉搭不搭去。他下资阳。”
古林便对崖上说:“驼背,搭去吧。蚊香厂开工了,正缺料,卖得起价。驼背好了?”
后一句是问香叶。
“还是那样。”香叶想起了古木的秘方,对古林说:“古林,你帮我一把”。
古林读得懂香叶的眼睛。他平淡地说:“你是看着父亲去的。”闪烁其辞中有遮掩
不住的敷衍。
“真的冒传你?”香叶将信将疑。
日子像香溪流过。雪峰山的映山花开了,又谢了。吊脚楼旁的两树青梅,已有黄色
泛出如星星人点灯。
驼背说:“不摘几粒来尝尝?”
香叶说:“我怕酸。”
驼背说:“那就摘下来腌着。”
香叶把刀插系上腰,肩根千担对驼背说:“日头出山后到地坪里锤点火石添到臼里,
一趟茶久收一次粉,添一次叶。□肉热在炉锅里”。嘱咐完就上山去了。
中午,古林来了,问:“驼背不歇着?”
驼背说:“今朝日头暖。”
“香叶不在?”
“上山去了。”
“同谁伴?”
“冒伴。”
“去哪里?”
“野猪坳。”
“坏了。”
“何解坏了?”
“野猪坳来野猪了。”
“野猪不乱伤人。”
“可王二昨天打了两铳,冒死,反激怒了它,王二差点死在畜牲手里。”
“何搞?”
“把鸟铳给我。”
山林拿了鸟铳,带足一牛角硝药,一把马籽,朝野猪坳去。
雪峰山脉南起于湘南绥宁,蜿蜓向东北伸展,止于益阳,走势略呈弧形,全长三百
多公里,峰岭山脊海拔多在一千米以上,主峰一千九百四十三米。重峰叠嶂,高耸
入云。到了野猪岭一带山势陡然下跌,渐行渐矮,向东北没入洞庭。野猪坳就是这
一过渡地形区的一大片敞坡。这里阳光充足,土壤肥沃,枞木参天,香林遍地。春
风徐来,香叶次第掀出白色的叶背,如波涛翻滚,清香阵阵。
日上中天时,香叶捆好了两担香叶,才觉有点饿。她拿出一球包谷咬着,这时就听
到远处有声响。香叶有些怕,埋怨自己怎么冒叫个伴呢?
幸好,此时山下来了“呵嗬声。”
“呵──嗬──”是古林。
“呵──嗬──”香叶答。
这是山里特有的联络号子,没有词。
古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香叶,快离开这里。”
香叶说:“这里老虫咬人?”
“没有老虫,有野猪。昨天王二守包谷,枪法臭,把一个猪婆打癫了。”
香叶“呵呵”一声,“难怪山顶有声响。”
“还乐无其事呢?家里有了个废人,你还废得起?”古林说着,随便砍了一根杂木
作千担,戳起一担香叶,和香叶一起下山。走七八里,听得见香溪水响,离白石崖
就不远了。
香叶说:“歇歇气。”
此时日头正暖,春风撩人。香叶咬完那球包谷,捧口山泉喝了,就觉特别困。伏在
香叶上歇着,不知便睡着了。
香叶醒来,日头落到山那边去了。有怪鸟的叫声自远处来。
香叶问:“猫头鹰吧?”
古林说:“猫头鹰。”
“小时候翁妈讲猫头鹰叫死人。”
古林只拿眼光望香叶,不说话。香叶不好意思就低头。却见脖子下扣子发了。忙不
迭去扣。哪知心一乱,就扣不拢。
“日头一阴就冷。”香叶说。
“我来帮你。”古林拢来说。
香叶捂着胸。
古林拉开香叶的手,去扣。没有扣上,倒把下面的一粒也解发了。
香叶说:“古林?”
古林连声叫“香叶、香叶。” 有点气粗气短。
香叶怔怔地。
古林僵了手,望香叶。
香叶避开古林火样的目光,她视线模糊了,童年旧事一齐在心中闪现。很久,颤抖
的双手慢慢地将自己解开,泪珠一滴滴落在手上……
香叶跪在床前,望着久久不能咽气的父亲。
母亲说:“依了吧。”
香叶说:“古林何搞?”
母亲说:“留得青山在,不怕冒柴烧。香溪的好妹子比春天的花还多。”
“可古林只有一个。”香叶说着便泪流不止。
母亲陪着流了泪,转而劝老头子。
母亲说:“老头子,原谅香叶了吧。”
老头子瞪大眼睛,一脸的无奈和不解,就咽了气。
父亲的眼睛怎么也合不拢。
香叶从地上爬起,大哭一声扑在父亲身上,“爹──,我依──。”
父亲就安祥的合上了眼。
第二年,香叶十九岁,嫁到了白石崖。
香叶出嫁那天,吹吹打打好热闹,一群孩子缝在前后唱:新嫂嫂,屙红尿;新郎公,
佩尿筒。
迎亲队伍经过古林吊脚楼时,古林正抱只黑猫晒太阳。
香叶走拢给古林一把糖,不想给糖的手被古林一把握住。古林大声问:“香叶,真
的去白石崖?你还记得小时候说过的话吗?香叶,你说,你说。”
香叶挣开古林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驼背本来要去装烟的,见到眼前的情景,一包“红桔”撒了一地。
迎亲的队伍去了好远,古林的喊声在空谷回荡:“香叶,我来为你闹房──”
……
香叶生命升华的震撼和幸福的痛楚,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渡过,穿过时间遂道之后,
香叶生了一个新我,还是还原了一个故我?
香叶没有思想。脑袋里一片空白,表情慈祥。
“我终于还是给你了。”她轻轻的说。
香叶说天热了,搬个凉板碓房住去。水大粉多,夜里懒得跑。
驼背说:“晚上不怕?”
香叶说:“十七年了也不怕,你一个死人样的,哪天晚上不是我一个人过?”
驼背就冒说的了。
刚想入睡,古林闯了进来。
“你这样大摇大摆的,不怕人?”香叶责怪道。
“我要让全香溪知道。”古林说着,还是用脚把门抵掩了。“我以后不跑了。”
“不来了好,古林,成家吧。”香叶说。
“我成家,我要把你接去,象十七年前驼背讨你一样把你讨去,不,还热闹些,要
十万的炮竹从梓山冲一直牵到白石崖。”
香叶若有所思的地说:“你疯了?”
“我想清了。”古林说。
“我有驼背。”
“把驼背也接去。”
“驼背受得了?”
“驼背不是男人。”
“可驼背是人!”
古林扳过香叶的肩头,火辣辣的眼光直逼着她,“可你跟了他十七年,守了十七年
活寡。十七年,你过的是人的生活吗?老天毁了一个驼背,难道还要毁了你?”
香叶正视古林,大声说:“驼背不是老天毁的!”
“是谁?”
“猫!”
山雀唱枝的时候,就已天亮了。山里却是阴森森的,香溪上弥漫的水汽成了一根白
色的飘带,自远方而来,向远方流去。溪水潺潺在白雾之下,像足阴河。
香叶挽起裤脚,赤脚在缝着浅草的石板路上走着。草尖的露珠被脚步一惊,都滋滋
地落下,一落一大片,细腻而清脆地响。
蜘蛛在□笆上新织了一个网,却网了一夜的露珠。香叶很爱伶这个小小的蜘蛛,把
网结在□门上,是怎样的枉费心机哟。香叶真不忍心扫了蜘蛛的兴,就呆呆地看着
蜘蛛网上的露点在晨风里闪动。这时驼背来了。
“起这么早?”香叶问。
“睡不着。”
“凉?”
“不习惯。”
香叶有点吃惊,望着蛛网发呆。她第一次发觉和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男人。是那么
陌生,是那么可伶。她怎么也没想到,驼背也会不习惯!
那天。香叶在回吊脚楼的路上碰到古林从资阳回来,古林把一包鼠药给了香叶。
香叶行至楼前,就听谁在和驼背说话。
“驼背,你家□笆被狗钻烂了,还不夹好。”
香叶上来,见是王二的堂客。就凑上去狠狠挖了她一眼:“你家连□笆都冒得。”

驼背出来,就在□笆边找来找去。口里念“怪怪,找不到洞。”
“别找了,烂嘴巴。”香叶最后一句是说王二堂客,不觉便在驼背面前漏了嘴。
驼背怔怔地看香叶,香叶说:“不认得我?进屋去吧,搭古林买回了老鼠药。”
香叶的欣喜是展开包鼠药的报纸时出现的,她看到了一个广告。
“驼背快来!” 香叶喊。
“不来。”
“快来死鬼,你的病有治了。”香叶说。
香叶的兴奋可想而知,她搬出枕头来,把大小钱币倒满一床。
驼背问:“屋子不修了?”
香叶说:“修人要紧。”
驼背说:“我这病邪。”
香叶说:“人家是全国有名的神医,气功治病,上了报了,我就不信治不好你。”

从此香叶就变得分外鲜活。也许是天气渐暖的缘故,脱了棉衣,曲线毕露就格外迷
人。
香叶的兴奋点连着汉口。她在兴奋中没日没夜的劳作。直到有一天觉得头晕眼花,
连吐几口酸水,心想坏了莫非病了,便早入睡。睡在凉板上忽然想春天腌的梅子不
知生虫没有,明天得空要翻一翻晒。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着了驼背就跟人
打架,却是古林。古林威武,驼背弱小,驼背一边还手,一边回头找香叶,像是说:
香叶你是我堂客,怎么不来帮我?
梦醒后,香叶便为打架的事颠来倒去地想,直到有人敲碓房的门。
香叶凑近问“谁?”古林轻声答“我。”
“这早什么事?”
“我去资阳送货,你去不?”
“我不舒服。”
“有几包搭去?这次货少,没大问题,”古林意思说质量没大问题,不“攻关”也
行。说着便搂香叶。
香叶说“门敞着。”
古林说:“有伴在崖上。”
“你让同伴知道?”香叶问。
“驼背不知道就行。”“古林说。
“我想我们不长了。古林,你收敛点,你还要讨堂客的。”香叶说这话显得有点语
重心长。
“香叶你何解讲这话?”
“我和驼背盘算好了。立秋就下汉口。”
这时,屋外的同伴干咳了两声。古林松开香叶出了门。
驼背已站在门外,举起一根竹尾巴,照古林腿脚扫过来。古林闪开,竹尾巴扫在茅
草尖上。
“露水好重。”驼背说。
香叶把驼背扶进碓屋。驼背一竹棍打在香叶小肚子上。
流了好多血,香叶往回了吊脚楼。
轮到驼背照顾香叶,驼背杀了只母鸡。
香叶不吃。
驼背说“要何搞?”
香叶大声说:“离!”
盛鸡的瓦罐摔在楼板上。
新房闹得很热闹。前山后界十里八村的,都跑来看热闹吃喜糖,看动物般地观看一
个驼背的新郎公和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嫂嫂。人多得吊脚楼有些摇晃。
香叶和驼背让人捉弄来捉弄去,身不由己,以至于香叶都有些神情恍惚了。轮到新
妻洒抬茶时,却多了一碗,犯了禁忌。香叶端着茶,一双丹凤眼在人群中巡逻,没
有找到哪个发誓要来给她闹房的人,她好茫然,只得自己把一碗擂茶一饮而尽。有
跳皮鬼在背后须了一下香叶的膈肢,香叶喷出一口擂茶,落驼背一头一脸。
驼背一脸惭愧和谦卑,直到吹灯上床。
“我对不起你,香叶。”驼背说。
香叶嫁给驼背,个中甜酸苦辣自不待言,不过时至今日,该想的都已想过了,一旦
认了命运,心里就有了这个人。加上一天的折腾,感情就特别脆弱。听驼背一上床
就给自己陪小心,止不住就鼻子一酸,把驼背搂在怀里。
毕竟新婚之夜,春发草长时节。香叶听着在空山幽谷回荡的三声杜鹃的苦恋哀歌,
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静静地躺着,默默地承受着。唯愿在自己空旷而麻木的心野,
那血红的闪电在不经意的刹那一闪而过,然后天地归于沉寂,直到明天一轮新的日
头升起,朝霞如血。
但是,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不刻发生的,却发生了。
一只山魈,一头鬼魅,一个可恶的第三者断然闯入洞房。
它洞破窗纸,提两盏绿色的鬼火,穿房而过,跃上床头……
驼背“啊──”地一声,聚然瘫软在床边。
有“喵呜──”之声自新房传出。
窗下听房的在笑声中一轰而散。
驼背一病不起。一晃十七年……
古林敲门三下,屋内只有杵声。轻轻一推,碓房门开了,一组石碓无事空忙,碓房
地上的积尘,被山鼠践踏得爪痕点点。
古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斗胆上了崖,驼背正夹□笆,见古林,瞪了一眼,算是招呼,
心里骂:“狗!”
香叶已能下床。
古林问:“病了?”
香叶说:“打了。”
“打么子?”
“打胎。”
“谁的。”
“还能是谁的!”
 
古林就紧握拳头往外走,被香叶喊住:“你算什么?”香叶说:“古林,这是命。”

古林便一声长叹说:“完了。”
“我本来就没有你的份。”香叶说。
古林说:“不光我们,香粉也完了,在资阳全砸了。”
“何解?”
“质检掏鬼,被发现了。”
徐厂长一行爬山路,来到香溪。
“这次来,带了一个好消息给你。”
“给我?”香叶问。
徐厂长说:“我们厂用你们加工的香叶,加上艾叶、青蒿、黄芪等中草药制成的中
草药蚊香获了全国银奖,这次来香溪,是来同你商量扩大香粉生产的事的。”
“这事找我?”香叶说。
徐厂长就叹了一声,说:“本来这事要找古林的,可是,想不到打了这么久的交道,
原来是个骗子。他在香粉中掺石粉,质检玩忽职守,一个星期的产品全报废了,损
失十多万呀。”
香叶就跟着说:“真想不到呀。”
驼背就插嘴说:“狗。”听得客人莫名其妙。
驼背帮着给火塘添柴,香叶把一腿□野猪肉洗刮干净,又把前几天在香溪中捉的一
条娃娃鱼煮了,就着火塘喝红薯酒。
香叶找来村长和沿溪的村里人商量办公司的事,几个喝了墨水的后生子主动地承担
起跑腿和耍笔杆子的任务。
这当儿有些人家急钱用,古林就占空子赊购香粉装船,等香叶知道想去提醒村民谨
防上当时,古林的船已经开走,香叶想古林在资阳翻了船,又装船去哪里呢,直到
香溪香粉有限公司在白石崖吊脚楼挂牌的那天,古林销了香粉从汉口回来,香叶才
释然。
这天古林一脸喜色,把好多人都引到他的周围而忘了今天公司挂牌的事了。
古林说:“这次去汉口,捡到金娃娃了,那里新办了一个厂,质检不知道质检,生
产不懂得配方,全是拿国家扶植特困企业的钱乱花,香粉价格比资阳高一倍啦。”

香叶押一船粉下资阳。
回来时,已是九月上旬了。驼背的脸色因秋天的到来而亮堂了许多。香叶说:“这
回厂里又给我们香粉提了五十元一百斤,还要拿五千元专门奖励我们公司,我说,
不了,我们香溪自古无名牌,你就把我们香溪的名字印在蚊香盒上吧。”
“人家答应了?”驼背问。
“这不,立马就印出来了。”说着,香叶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盒,驼背凑过来看,
见上面有“以著名的香溪香粉为原料”的字句,喜不自禁。
香叶松口气说:“等忙完这一季,我们就下汉口,古林去汉口了?”
“去了,怕是回不来了。”驼背说。
“什么?”香叶很吃惊。
“他在汉口买通磅手合伙作案,人家把他当作诈骗犯抓起来了。报应呀。”
虽然香叶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当终于要来的时候,她还是有点震惊。“我没有
劝住他。”她自责的说。
半月后,香叶乘小船去柘溪,在一个商店里买旅行袋。
一辆班车在店门口下人,香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胡须拉渣的,正是古林。
香叶问:“苦吗?”
“整天吃大米,比山里好。”古林说:“你怎么在这里?”
“买包。”香叶说:“过几天就下汉口。”
“为驼背治病?”
“为驼背治病。“
“不用去了。”
“为什么?”
“骗子,都是骗子,害人呀。我在牢里,遇着一个大老板,神经兮兮的,你猜是谁,
就是那个登广告的大气功师。大气功师能飞檐走壁,奇门遁甲,我本想跟他学点功
夫,好随他穿墙而逃,谁知他一关进班房,就没卵子了。”如五雷轰顶,一座幻想
堆砌的宝塔即刻坍塌,香叶顿时头昏眼花,扶着路边的樟树才未摔倒。
古林还清了从村民手中赊那船香粉的款,就盘算就做一件迟迟下不了决心的事,上
野猪岭。
途经野猪坳,古林不幸遇到那只受伤的野猪,双管鸟铳连开两枪,没有使野猪毙命,
是一棵合抱的枞树救了他。
他爬上枞树,望着用獠牙撞击树干的野猪婆,又一次装上马籽,瞄准猪婆的脑门。

这时远处传来了小猪的叫声。
古林的心为之一震,颤动的手没有扣动扳机。
等猪野婆安顿好小猪,又一次冲向纵树的时候,古林已御下了枪上的火炮。
野猪婆婆在枞树下叫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当古林下树的时候,发现树干上插
进两截带血的獠牙。
古林摆脱了野猪,直上野猪岭顶峰。在兔子都不落脚的绝壁上,他寻找到了那种壮
阳的仙草。
一个突发的闪念,使古林没有直下野猪岭,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往南上了雪峰山。

在雪峰山顶,古林被一片虚墟惊呆了。在没膝的狗尾草下,隐约看出的炭灰告诉他
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长跪在地,几声撕肝裂胆的胡呐喊在群峰之间久久回荡,震得
悬崖落土,孤兔遁逃。
古林在废墟上转了三圈,寻找着可能找到的一切。在一块方正的屋基石上,古林看
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奇怪的石刻文字:
“我们向南而去。”
石刻上的一个箭头,指向更深的原始森林。
古林耸了一下背上的背篓,他没有向南而去。但他明白:他们还活着。
驼背这几天起得早,日头未出山就在崖上砸得火石了。白火石是舂香粉时的辅助材
料,用以增加石臼中的摩擦力。但舂碎的石头不入粉而是扔掉,只有碎细喷飞的叶
粉才是最好的粉。
“歇歇。”香叶说。
“等下汉口,要人来帮看看碓房,不能石头也要人砸。”驼背说。
香叶想着去汉口成了一张无法兑现的支票,便鼻子一酸。说:“驼背说:“驼背,
我对不住你。”
“从何讲起?”驼背说:“香叶你守了我十七年。”
“你是我家的恩人。”香叶说。
“什么恩人,换给你,你能见死不救?”驼背说。
“可你残了。”香叶说。
我的背根本不是木头撞的,是小时候陪父亲挨斗,被红卫失踹的。
香叶半信半疑。
“是真的。”驼背说。“这几天缸里的捡水浑黄。”
“可能有人在水沟淘鬼。”香叶猜测。
“十九年前那场大水之前,也这样。”驼背若有所思。
“可现在已经秋天。”香叶平静地说。
驼背就叹了一声,抬头望天:“是啊,秋天!又要下雨了。”
这一夜,两人坐在床上,久久不肯入睡。
香叶说:“驼背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打梅子的事吗?”
驼背说:“记得,记得,我去姨妈家,就在你家上边。我们逢到一起打梅子,够不
著,你就肩我。”驼背的回忆令他神采飞扬。
“可我桩子不稳,不留神把你摔下来了。”香叶说。
“那是古林吓的,古林说我竟敢站在你肩上,就来打我。” 
香叶又想起钱的事,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搬出枕头,说:“驼背,我做梦也想不到
我们会有这么多钱。”
“我这病金贵,要化这么多钱,多可惜呀!”驼背说:“香叶,你辛辛苦苦半辈子,
都是为了我,我怎么报答你呀。”
“我要你成个男人。”香叶说。
“可是代价太大了,不如我们先盖楼。”驼背说。“吊脚楼两只脚都朽得要垮了。”

“不得。”香叶说:“治病要紧。”
“那就听你的。”驼背放让说。
此时香叶多么希望驼背男子汉般坚持自己的观点呀,可是驼背居然让了,香叶大失
所望。他哪里知道,去汉口的计划已成为镜花水月呢!
香叶挨拢驼背说:“驼背哥,我没依过你。我从小任性。这几天好点了?”
“好多了。”驼背说,“这样可能会少花些。”
“你其实根本没病。”香叶的眼光逼着驼背。
驼背有点窘,他说:“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病,结婚前还好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奋起?”
“我怕。”
“我是老虎?”
“你是猫。”
“猫已经跑了。”
“你还活着。”
“我是你堂客。”
“我每天都听到猫在吊脚楼下叫。”
“吊脚楼叫的是风。”
“真是风?”
于是驼背说这就怪了,睡吧。香叶就拧小马灯睡下。
一会,驼背说睡不着,转过身来,惊奇地看香叶:“你不咬人?”
“我冒牙齿。”
“真冒牙齿?”
“不信你摸。”
香叶就把驼背的手牵下去,驼背惊奇地看香叶:“你真冒得牙齿?”
“真冒得。”
“你不是猫?”
“我是你堂客。”
一股热风涌来,要下大雨了。驼背说:“我热。”就解开衣裤。“你也热吧?又把
香叶剥开。”
香叶说:“来吧。”
一座大山压过来的时候,一种十七年的等待姗姗来迟。是的,是迟到,如一位必不
可少的贵宾,当你焦急地等他、等他、等到了失望的边沿时,他却突然出现了,那
是一种怎样的惊喜呀!
驼背想起了十九年的那场大水。那时他是多么健壮,多么英武。他勇敢地跳进激流,
跳进深渊,奋不顾身地扑动,与汤汤洪水斗,与白沫斗,与自然斗。
那次洪水,香溪上下二十四间碓房被冲垮,五十二头牲口被冲走,死三人。香叶的
父亲被驼背救起,幸免于难,一根木檩顶在驼背的腰上,他昏死过去,被冲下十五
里……
如今,当另一场暴风骤雨来临,驼背得到了再次拼搏的机遇,他在人性的波峰浪谷
之中,与自然斗,与生命斗,与自己斗,他感觉自己终于回到了十九年前的洪水中,
救起了一条宝贵的生命。
驼背救起的是他自己。
香叶大声说:“你能了?”
驼背羞涩地说:“我也不晓得。”
“你真能了?”
“真能了。”
一行热泪从香叶的眼角涌出,在鼻翼汇成两潭热泉。
楼外暴雨……
鸡叫三遍的时候,驼背听到了山后的轰响,他揉了揉香叶,香叶睡得死。
驼背想,也许自己耳朵太敏感,象平常听到猫叫,原来是山风。可是,当又一次响
声隆隆时,驼背已明确地感到了什么,他已来不及摇醒香叶,抱着她跑出了□门。

香叶惊醒。只见驼背再次冲进吊脚楼,嘴里不停地喊:“枕头、枕头!”
一股巨大的泥石流从屋后涌来。吊脚楼被连根拨起,顷刻间成了一堆瓦砾。
香溪里,洪滔滚滚。
驼背的死不很壮烈。他不是象十九年前那样为了救一条生命而奋不顾身,他再次冲
进吊脚楼无非为了那个枕头。那个枕头里攒满了香叶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那笔钱是
用来治驼背的病的,所以说到底,驼背是为了自己才去死的。当然,我们知道,那
时驼背的病已不治而愈,但当他冲向吊脚楼时,他应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治病是
十七年的追求,而痊愈却是昨夜的事。这种死法使作者陷入困境,因为驼背失去了
使自己的形象得以辉煌的最后机会,也就失去了弥补读者因驼背与香叶生理反差而
带来的深深遗憾的良机。为了这个关于驼背的结局。作者曾不惜爬山涉水,去访问
了活着的香叶,作者希望香叶承认当时受到了惊吓,记忆有误之类。但香叶说确实
是这样,驼背“死在了我亲手为他积攒的为他治病的钱手里。”香叶这么一说,似
乎驼背的死与她有了直接的关联。香叶说驼背死后腰是直的,这就有点离奇。一根
屋檩轧着驼背的腰,要了他的命。这种结局在浪漫主义者看来,多少有点象征意义。
但当人们从瓦砾中把驼背挖出来时,香叶木木地坐在驼背身边,不哭,口里念念不
词,却是说:“驼也驼了,何解要轧直?”
古林绕道雪峰山回到白石崖,比预定的归期迟了三天。 
他好不容易才在面目全非的白石崖找到香叶,香叶的身边是一堆新坟。坟前的香叶
对着香溪发呆,屁股底下垫个锈花枕头。
古林把药草撒在坟上时,香叶一根一根捡起,扔下悬崖。香叶在心里说驼背不要了,
永远不要了,他能了。古林惭愧地望着药草顺流而去。
据说,古木传给古林的秘方,到古林这一代,就再也没有用过,从此真的失传了。

古林的房子也被洪水冲歪了。他索性把它推倒,扎一个木排,连同几件象样的家私,
顺水漂到白石崖。
白石崖新吊脚楼断水的时候,村长来看香叶。香叶神秘地关上门,把村长引进火塘
屋。说:“村长,给你讲件事。”
“是修碓房的事吧?”村长说:“一场秋水,全香溪七十里的碓房全冲走了,造孽
呀,比十九年前那场水还厉害。”
香叶把绣花枕头搬出来,咬开线头,大小钱币散了一桌。说:“碓房不修了,村里
人都揍点,修座水坝吧。”
洪灾过后,已没有香粉生意可做。古林帮香叶把吊脚楼修好。就整日在香溪沿岸游
荡。面容抑郁。口里念着:“我要去了,我要去了。”人们说:“古林的旧病又犯
了。”
这天晚上,香叶给他热了壶红薯酒,留他呷了夜饭。香叶喝了两口,就有些面红耳
热。她望着喝闷酒的古林,揣摸他那猜不透的心思。说:“古林哥,我们的事,一
开始就没遮没掩的,如今驼背一走,也就命该如此了。从今夜起,你就不去睡山洞
了,在这里过吧。”这一夜古林喝得大醉。
夜风起时,马灯在屋梁上摇来晃去,弄得满屋灯影。
古林的酒被夜风一吹,醒了三分,他趁昏黄的马灯走到香叶的床边,也没坐下,就
解开裤带。香叶一见慌忙制止。说:“古林哥,你不能这样。我们今天能在一起,
已是缘份。可驼背刚去一个月,我不能对不起他。我也不说为他守一年半载,但这
七七四十九天我想为他守着,好让他黄泉之下过得安稳。
古林没有做声,他拉下裤子,把裆里的东西掏出来给香叶。
香叶打开一看,是满满的一包钱。
古林说:“香叶,这是我这几年千方百计揩工厂的油,榨乡亲们的血汗攒下的钱,
我本来打算再干两年,等钱够了,修一条马路,直修到雪峰山顶去,可是现在,一
场山洪过来,什么也冒得了,给村里修水坝揍个数吧。”
香叶想不到古林还能攒下这么多钱,更想不到和她的钱能派到同一个用场去,她感
慨万千。说:“古林,还是你自己去给村长吧。这几年你被村里人误解,受了好多
委屈哩。”
古林说:“不了,香叶,我们说别的吧。这几天睡在洞里,知更鸟总在南边的山上
叫。”
秋天来了,山里降霜了,它是怕冷。”香叶说。
“不不!它是在叫我,在叫我哩!”我要走了。香叶,我真不忍让你知道,我欠你
很多,也欠了驼背。你就想着小时的古林吧。我要走了。”古林喃喃地说。
香叶想,古林真是又犯病了。便把他的头揽在自己怀里。
古林说:“鸟也通人性,香叶,你还怕猫头鹰吗?”
“不怕了,我记着那个猫头鹰叫的黄昏,很美。”
“那一天你哭了。”
“我会为那一天哭一生一世的。”
“我也是。”
说着,古林就在怀中睡着了。
早晨醒来,古林不见了。
一只黑猫死在吊脚楼下。
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六月,香叶在白石崖艰难地产了一个男孩。此时离驼背逝世
一周年还差两个月,却是香溪水坝截流的日子。
往后,日头暖和的时候,人们常见得香叶带着孩子坐在崖边看香溪。此时的香溪其
实已是一个人工湖,一潭死水。
【作者声明】 小说《香叶》仅供《新语丝》发表,欲纸媒发表者请与作者联系:E-ma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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